李今朝笑了笑:“我先前说过了,沈常德是家父的政敌,家父自然不会容许他东山再起,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摧毁他们的计划。”
元清河冷笑一声:“那么李先生是想先下手为强,将元氏族人杀光,叫他们落得个空手而归的下场?还是李先生想得到那个皇室墓葬的秘密,抢先一步动手,将坟墓盗掘一空?”
“哈哈,少爷言重了,家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北魏是史上有名的佛国,以佛教为尊,家父怎么容许他们做出这样的血腥屠戮,况且家父虽然手佣重兵,但雄踞一省,物资丰饶,自然是不屑做出孙殿英这等鼠辈之流才会做的下贱勾当。家父只是要我前来破坏他们的计划,并没有暗示要用什么手段,但我李某人现在,打算与你合作。”
“说得倒是好听,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听你的?”元清河依旧不为所动。
李今朝凑近元清河,看他木着一张脸,一脸凛然,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就凭我能借给你一支军队,规模你自己开,指挥权归你,助你扳倒沈世钧,这个条件够不够?”他有些暧昧的舔了舔唇,继续说道:“至于你和他过去的恩怨,你一直以来耿耿于怀心心念念想要打垮沈世钧的目的,我想你绝不会希望我现在说出来,对么,少爷?”
元清河的瞳孔骤然缩紧,怔怔的看了李今朝半晌,末了闭上眼,表情有些疼痛和凄然。等到他再度睁开眼时,目光中突然燃烧起灼灼的火光,幽黯的眼睛从未像此刻一般犀利清明。
“我接受你的提议,请你说说你的目的。”元清河的声音出奇的低沉冷静。
李今朝脸上瞬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神中带着阴谋得逞之后的得意朝元清河伸出手掌:“事成之后,我要你带着你的族人从此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成交。”元清河重重的在他掌心拍了一下,表情黯然的走出柴房。
石诚头向里侧着,一直微睁着眼,把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听得仔仔细细,那些久远的记忆,那些隐藏的意念;慢慢的又浮现于脑海中。
街角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石匠铺锈出孔洞的铁招牌,堆满石料的后院,私塾先生的戒尺,街坊小伙伴们钓龙虾的竹竿,那年夏天知了扯着嗓子的叫声,师傅黝黑的笑脸……那一切美好的记忆,都被那年开到镇上的一拨土匪般的士兵破坏,他甚至仍旧可以听到士兵们的马靴踏在青石板路面的脚步声。
那一年,他不满十四岁,却开始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李今朝若有所思的望着元清河离去的背影,唇角泛起微笑。待他返身回来查看石诚的伤势,却看见石诚已经湿了眼眶,幽深的瞳孔中氤氲着一层水汽。
“很疼?”李今朝从怀里掏出药瓶,轻手轻脚的掀开薄毯,咬着下唇说:“忍着点,给你上些云南白药。”
石诚背部朝上一动不动的任他摆弄,眼前却开始模糊,一滴泪珠滚出眼眶。 李今朝上完药,满手是血,看到石诚,讶异的问:“我下手很轻呀,怎么、把你弄哭了?”
石诚指了指屋顶:“没有,是屋顶漏雨了。”
李今朝宠溺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哭了就哭了,老实承认我又不会笑你。”
“你不是已经在笑我了么。”
“行啊,还能跟我抬杠,看来你家少爷还是下手不够狠!”李今朝说着,唇已经附了上来,在他额头侧面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附在他耳边轻轻说:“早些休息,你这伤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石诚闭上眼:“今天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李今朝在他耳边低低的笑起来:“这人情先欠着,莫要急着还,将来某一天,我会跟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说罢替他盖好薄毯,吹熄美孚灯,轻轻退了出去。
石诚独自匍匐黑暗中,目光异常的清醒冷静,他仔仔细细的一遍又一遍的把李今朝和元清河的对话捋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像木匠的木楔与凹槽,完美无缺的契合在一起。
自那以后,李今朝每晚都会来看他一次,还特别体贴的从厨房顺一些食物过来,尽管璧笙少爷已经派丫鬟给他送过一次饭食了,石诚仍旧会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因为他吃得多,也许是因为璧笙少爷和李今朝给的好药,也许是因为他心无旁骛专心养伤,他恢复得相当好,后背这么重的鞭伤结痂愈合之后,竟然只留下淡淡的粉红色印痕和一些几乎微不足道的凸起肉芽,石诚原本还以为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痕会跟着他一辈子的。
遭逢此变故,石诚并没有多大改变,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温吞吞的性子,依旧是来者不拒的干活,依旧对他看不顺眼的事物冷眼旁观。那个逃走的新娘再也没有被找回来,管家元禄带人去新娘那穷困潦倒的娘家闹了一番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但二姨太仍旧不死心,又遣了媒人四处去物色姑娘,对冲喜这件事非常热衷。
火凤堂每天下午在祠堂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表演,昆剧戏服华丽,唱腔优雅婉转,元家庄本就闭塞,娱乐节目不多,这种新鲜的剧目引得元家庄所有男女老少兴致勃勃的每天扛着自家凳子去赶场。
这一天,用完午膳,周璧笙照例开始伺候元清河吞云吐雾,石诚看这架势,知道下午这里没他的事了,收拾干净餐桌,掩上门便离开。
石诚也去了祠堂,他原本对戏剧没有多大兴趣,只是李今朝身边那个负责给他梳头的小倌发了烧,爬不起身了,让石诚去帮忙。
听说今天是火凤堂最拿手的剧目,也是“金陵玉牡丹”的成名剧《牡丹亭》,离开场还有一个时辰,祠堂外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石诚看到二姨太和元老爷也坐在最前头。
石诚走进后台,见李今朝已经上了妆,戴上了假发,他看到镜中那张画满浓烟油彩粉嫩嫣红的脸,愣了愣,他以为李今朝唱的一定会是小生,却没想到,李今朝竟然唱的是青衣。
“怎么?我脸上有很奇怪的东西吗?”李今朝在镜子里冲他笑了笑,“把我的烟袋递过来。”
石诚拿起他的银烟袋递过去,李今朝对着镜子,熟练的擦燃火柴,美美的吸了一口,柔声道:“来给我梳头吧!”
石诚不声不响的站在他身后,举着梳子愣怔了片刻。镜中那人明眸皓齿青丝如瀑,柔顺黑发在檀香木梳的梳齿间流泻,便也沾染上了淡淡的檀香味,几乎让人迷醉。
“伤可完全好了?”李今朝在烟雾里舒服得眯起眼睛。
“好了。”石诚老实回答。
李今朝突然站起身,凑近石诚耳边吹起般的说道:“那……欠我的人情债,该还了吧……”他说得极轻,带着暧昧的气息喷吐在耳垂边,任石诚这般迟钝的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今朝在他脸颊上轻啄一下,复又坐下:“今晚二更,来我房里,我等你。”
脸上的滚烫自被他亲吻的那一处向外蔓延。
不等石诚想出理由来推脱,另外几个火凤堂的角儿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他不好再说什么,缄口不再言语。
整场演出,石诚也没有心思看,只是站在角落里目光复杂的看着那人。
那人乌发如瀑,一双细长勾人的凤眼流光溢彩。
那人粉面桃花,五官柔美细致顾盼生辉。
那人一袭红衣,裙裾拽地,衣袂翩跹,身姿绰约,宛如胸前绣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
那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有的只是可以溺死人的温柔。
那人用圆润绵软的唱腔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那人完美得好似不该存在于这世间一样。
喜欢他吗?好像又谈不上。石诚在心里问自己。
那样一个石诚必须仰望的人,他的眷顾,小小一块石头,应该如何承受?
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无语怨东风。很久以前,石诚听过的一句戏文,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其中的意境。
或许,他只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这元家庄又小又闭塞,着实是没有什么乐趣的。在金陵城,这样一个人物,他的身边一定不会缺乏情人吧……
好似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挣扎一样,那原本正与柳梦梅情意绵绵的杜丽娘,突然回转身,冲石诚轻微眨了眨眼。
这一晚的月色并不明朗,倒是满天星辰璨如宝石,将整个夜空点缀得熠熠生辉。石诚伺候两位少爷睡下,便依约来到李今朝住的客舍门外。
总要跟他说清楚,他石诚一介小小人物,这份恩宠,实在无福消受,希望他可以另觅佳人做伴,不再为他挂心。
举起敲门的手又颓然放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石诚愕然抬头,正对上李今朝满是笑意的眼睛。
“走吧!”李今朝拉着石诚,这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轻衣布鞋,烟袋锅子挂在腰间闪着银亮的光,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去哪里?”
“踏露。”李今朝回头对他神秘一笑。
修长纤细的手指,却分外有力的握着他的。石诚只是一味的被他带着,不觉间已经出了元家庄,来到湖边。
这湖并没有名字,附近几泓山泉水汇聚进来,因着源头活水,湖水倒是异常清澈。元家庄的居民吃的鱼,都是从这湖里打来的。
岸边有一座渔民们平常用的栈桥,栈桥边栓了几叶扁舟。
李今朝拉着石诚,乘上小舟,便放开绳索,划开了桨,小舟无声无息的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划开一道涟漪,行至湖中心,李今朝才放下船桨,任小舟在水面漂着。
四周寂寥,星辰漫天。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李今朝仰着脸,对着静谧的夜色如痴如醉的喃喃。末了看着石诚,啧啧叹道:“如许美景,又有佳人相伴却无美酒,真是可惜!”
“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这个?”石诚垂着头,他觉得有点局促不安。
他在等待他的回答,可是李今朝久久没有说话。下一秒,他温热的唇就已覆了上来,石诚在惊愕哑然中被他紧紧拥入怀里。
这个吻长久到令他窒息。只是单纯的四片唇瓣相处,没有挑/逗,没有情/欲,亦没有他所熟悉的玩世不恭。那个人在认真的亲吻他,唇齿间满满的是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仿佛抽走了他周身的力气,身子慢慢软倒在他怀里。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漫天星河都失了颜色,那人才放开,在他耳边低低的喘了口气:“再亲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了……”
他看着那人的浅笑的眸璨若星河,石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茫然的抚上那人细致好看的脸,喃喃道:“你笑起来,像个谜……”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头,李今朝在他耳边笑道:“谜底都是你……”
石诚阖上眼皮深呼吸,久久没有睁开。
是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侵入他的内心,使原本那一潭死水泛起了涟漪?
李今朝又娴熟的抽起了水烟,淡青色的雾气自他形状优美的唇间升腾而起,弥散在夜色中。石诚躺在他的膝盖上,两个人隔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湖面宁静无波,倒映出整个夜空,那一叶小小孤舟仿佛漂浮在浩渺无垠的银河之中,又好似漂浮在寂寂无边的梦境里,孤舟之上一卧一坐的两个俊逸端方的男子,仿若天人。
那光景,恍如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