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诚笔直的站在一棵松树下看着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石诚拖着右腿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视线停留在他肩膀上的补丁上。
“吃过早饭没有?”石诚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早晨穿过树叶缝隙笔直照进林地中的阳光。
两个人坐在一根早已朽烂的粗壮树干上,石诚低头看着一朵刚从树皮中冒出头的灰色蘑菇,元清河捧着一个馒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咬着。
石诚突然转过头,表情复杂的说:“你这样,我很困扰。”这样纠缠不休,真的有意思?
元清河啃馒头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并没有去看他,又继续啃了一口,大吃大嚼。
“回去吧,你不属于这里。”石诚在心中哀叹着,拎起背篓站起身。
刚走出几步远,冷不防就被身后的那人强有力的手臂拖住,下一秒就落进他怀里,被他紧紧拥住。石诚试着推了他一下,但是没能推得动。
元清河面无表情,就只是抱着他,狠狠的,仿佛试图将他勒进自己身体里,让他再也逃不脱。他埋头在他脖颈间深深的嗅着,香火的味道,佛教徒的味道。
他们同床共枕度过了那么多日子,而现在,就连抱一抱他也成了一种奢望。他爱得如此辛苦,却始终不愿意放手。
年少时,他爱过,得到过,拥有过,幸福过,但到最后都失去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个人,始终陪在自己身边,不遗余力的拯救他,鞭策他,磨练他,甚至到最后,为了他而毁掉了他自己。
而现在,这个人想要功成身退,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想都别想!
他放开拥抱,悲伤的看着他,用一只大手托住他的后脑勺。
石诚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感觉到他悲伤的气息,那一瞬间,他几乎快认命,几乎要失守,几乎想要就那样宠着他任他肆意妄为。
在他的唇就快要沾上他的,石诚努力的头向后仰,躲开他,眼中瞬息万变,到最后只是垂下眼睑,轻描淡写的说:“贫僧,法号一心。”
就像一句咒语,生生的打断了他的疯魔。元清河骤然醒悟,猛的放开他,后退两步,才能将自己的气息调整过来。
石诚立刻恢复平静,双手合十,朝他深深作揖。
“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而你,也不能擅自决定我的人生。”就像,你不爱我,却不能强迫我不去爱你。元清河说完这一句,就匆匆离开,仿佛一场逃。
石诚低垂着眼睑,站在林中空地上,不自觉的用手背拂了一下嘴唇,仿佛害怕唇上沾染的红尘玷污了心底的佛。
那一天之后,石诚换了好几个地方捡柴,但最后都无一例外的被那人找到了。
元清河越来越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在他面前晃悠,他捡柴他就在一旁砍柴,顺便从他这里蹭一顿斋饭,或者,嫌他带的斋饭难吃,干脆生拉硬拽的将他带至后山他住的茅屋里,亲自下厨做出一顿美味的斋饭来。
石诚总是带着一脸寡淡的表情,看那人一本正经的叫他“一心大师”,这个称谓自那人口中被叫出来,着实充满讽刺,而他却无可奈何。
石诚心生杂念,坐卧难安,眼看着日渐消瘦。
清晨结束早课,他握着一柄扫帚,表情恹恹,心不在焉的清扫台阶,远远的看到释心禅师缓步走来,因怕被他看穿心中凡孽,他只是让步到一边,低垂着头,微微朝释心颔首作揖。
释心禅师只是含笑扫了他一眼,便心明如镜,淡然说道:“心中本无物,何处惹尘埃。”
石诚抿唇,不敢答话,他心中纷乱,只觉得释心身上的袈裟似乎泛着佛光,鲜明得刺痛了他的眼,将他丑陋的红尘孽根照得一清二楚。
释心禅师只是微笑,看着他头顶的戒疤,说道:“一心,从今天起,你搬到戒院去闭关,静心清修,为师自会通知你何时能够回来。”
石诚眼皮一跳,低低的答了一声:“是。”
戒院处在天平山的西南,是座石墙围成的孤零零的小院子,与白云寺隔了一道悬崖,看着很近,但是走过去却要绕开半座山,相当遥远,据说是建寺之初就是预备出来给破了戒的弟子闭门思过的地方,石诚虽然没有破戒,但他宁愿一个人搬去戒院,求得清净,他怕再这样下去,真的就无心向佛有违初衷了。
戒院的一切都相当简陋,只有一间屋子,青砖铺地,正当中摆了几尊石佛,没有桌椅没有床,石诚只能终日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于蒲团之上打坐参禅,晚间在地上铺上被褥,和衣而卧。
从戒院走出来,沿山路走下去,大约走半柱香的功夫,山岩上有一处小泉眼,终日流水潺潺,泉眼下是个用石头砌成的水潭。他住在这里,一日三餐皆由慧净师兄送过来,因此石诚每天除了晨昏各一次去泉边打水洗漱擦身之外便是闭门不出,除了修行,再也无事可做。
他搬走的第二天,元清河就发现了。
他清早扛着一包食材送到白云寺厨房,就发现原本每天在水井边劈柴的人换了一个。回去的时候,他故意绕了远路,路过古老的银杏树,树下清扫落叶的亦不是那人;路过大殿时,香案前拂尘的也不是那人。他将那人可能出现的地方都绕了个遍,都没能寻到他的踪迹。到释心禅师门上拜访,一个陌生的弟子却说:释心禅师下山授课去了。
他在心底冷笑,冷笑过后就是一阵无力的悲哀,那人竟然将他当成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爱得如此卑微如此辛苦,自己这是何必?
可是偏偏就毫无办法。如果人能够控制自己的心的话,他也不愿意再这样苦苦纠缠下去。可是,他的人生已经深深的烙上了那人的印记,假如失去他,他不知道这样灰败的、无望的人生要怎样继续下去。
他在抑郁之中浑浑噩噩的过了三天,第四天傍晚,他去往常的水潭边打水,却意外的在山岩隐蔽的角落里遇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当时,那个人正背对着他,全身光裸,如同苦行僧一般,将半桶泉水提起来,自头顶浇灌而下。
元清河只觉得瞬间血气上涌,胸腔里五味杂陈,心里堵得慌。
那人全身都是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疤,虽说在他昏迷不醒照顾他的时候早已见识过了,但此刻在光线昏暗的山里,那人裸/露的样子,仍然是触目惊心。右腿肚上的伤口长成凹凸不平的肉芽,畸形而丑陋。那些伤疤彷如盘桓在他身上会吸取精气的活物,将他生命和活力一点一点的吸走,将他吸成这般骨瘦如柴的样子。
他的肉体并不漂亮,或许曾经漂亮过,但现在,每一道疤痕和肉芽仿佛都在向他控诉,这个人到底曾经经历过怎样可怕的酷刑。
他呆滞的立在那里,只觉得喉头哽住,只是一味悲伤的看着他,直到与石诚目光相触。
石诚看到他的瞬间有些愕然,随后镇定的在他的注视下穿好衣服,任僧袍贴在湿漉漉的肉体上,他笼着前襟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冷然抬眼注视着他,沉默之中仿佛酝酿着什么。
良久,石诚开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他的眸中凝聚着尖锐的光芒,语气里隐隐压抑着怒气。
元清河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桶被他放在池塘边了,这个样子的确很可疑。他突然就不想辩解了,不想回答了,他感到自己很可笑。那人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死皮赖脸盯着他的跟踪狂一般愤怒,尽管,他也只是来打水的。
“别再跟着我!滚回上海滩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石诚迈开脚步,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数日来的清修再一次前功尽弃,此刻胸中的怒火已经宣告了他修行的失败。他对元清河的行为恼羞成怒,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当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石诚在轰鸣的雷雨声中辗转难眠,他承认今天对元清河说的话是重了,尤其是在他看到搁在水潭边的两个空桶和扁担时,他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只是巧合而已,他们巧合的共用一个水源,而他却把这样的巧合当成那人的处心积虑。
右腿隐隐作痛,这具残破的身体,落下了病根,一旦遭逢天气突变刮风下雨,就如同千万根针扎进去般,痛到骨子里。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雨停了,风却没有停,气温骤降,偶尔能听到狂风的低啸,石诚蜷缩在被子里,他知道,天气这样异常,应该是台风将至。
果不其然,下午再度下起倾盆大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的摔在屋檐上,声响惊天,院子里几乎聚集成了一片汪洋,幸亏屋子的门槛颇高,积水才没有倒灌。
石诚跪坐在佛像前诵经,屋子年久失修,有几处漏雨,他将木桶和脸盆放在雨滴下,不过几柱香的功夫已经快积满了,足见雨势来得凶猛。
傍晚,雨小了一些,慧净撑着一把油纸伞来戒院送饭,那把伞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帮助,雨水几乎将他下半身淋透。
石诚一整天都没有得到食物,他并不奇怪,遇上这种天气,走那些泥泞湿滑没有修石阶的山路,确实相当危险。
吃着被雨水冲得淡而无味的斋饭,慧净从怀中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放在他面前:“下午,镇上淹了水,后山塌陷了,寺里来了很多灾民,无家可归了,师兄们忙不过来,这是干粮,我这几天恐怕不能来了。”
石诚心中咯噔了一下,看着他:“你说……后山塌陷了?”
慧净点头:“幸好后山住户极少,否则我们真的要忙不过来了。”
石诚表情呆滞的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兔唇,慧净性子寡淡,说出来的话平平无奇,却好似一声惊雷在他心中炸开。
慧净走后,黑云乌沉沉的压下来,风雨一刻都没有停止。只是傍晚时分,天幕已经漆黑得像是深夜。
石诚呆坐在蒲团上,任一两滴雨水漏下来,打在自己脸上。
后山,那人曾经带他去过他住的小屋,就是后山的山岩下搭了一间简单的窝棚,从屋顶悬吊下来一口锅,那人却能在这样简单的炊具里变出一碟美味的斋菜请他品尝。那人放弃了一切,过着这样贫穷乏味的日子,只是为了能够守在他身边。
没有谁,可以这样毫无保留的对待另一个人,除非因为爱。而他,一次次的对那人说了那样残忍决绝的话,一次次的将他捧出的一颗真心践踏进尘土里。
石诚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的时候勾断了佛珠,满地乱跳的佛珠如同他此刻早已跳紊乱了的心。他顾不得其他,提起靠在门边的拐杖就冲进铺天盖地的风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9 章
59
雨水下成了瀑布,根植于莽莽苍穹,连接朗朗乾坤,将狼狈可笑的人浇得醍醐灌顶。
山路流成了一道蜿蜒的河流,冰冷的雨水没过脚踝,石诚拖着艰难的步伐,在这样湿滑泥泞的山路上摸爬滚打。
他去过了白云寺,他一瘸一拐的在人满为患的大殿里寻找那人的身影。那人英武不凡的身影,在万千人群中,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可是他还是一个一个的,仔仔细细的,将每一个年轻男子的脸扳过来一一看过。所有的难民都以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他终于像个疯子一般东倒西歪的奔跑出去,甚至撞到了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