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敬愣了一下,本能地退出病房,抬头看了一下病房号。
没错啊。
他重新走进病房,对着病床上躺着的那个长发年轻女人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也没有看花。那的确是个女人。
有一瞬间韩敬产生了一个傻乎乎的想法:兰知变成女人了?韩敬知道自己对女人没啥兴趣,不过要是兰知变成女人,韩敬觉得自己咬咬牙也只好认栽了。
不过他很快就从这种可笑的想法里回过神来。
因为那女人奇怪地问他:“你找谁?”
韩敬有些慌了,忙比划着问她:“几天前还躺这儿的病人呢?男的,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帅的。”
那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上周末就住在这里了。”
韩敬呆住了,只觉得一下子天地倒转,昼夜难分。他在原地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突然高声否认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儿呢?别闹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把兰知藏哪儿去了?”
正巧一个护士进来,见状就道:“哦,做心肌切除手术的兰先生啊,他上周就出院了。”
韩敬往后退了一步,不停地摇头:“你们胡说!你们合伙骗我!我昨天还和照顾他的护工打过电话,他说兰知在医院睡得香吃得下,一切都好好的……”
说着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慌慌张张地把手机掏出来,拨通了护工的电话:“喂,喂,陈大哥,你在哪儿呢?护士说兰知上周就已经出院了,你快告诉她们,她们搞错了!”
护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小韩啊,对不起啊。兰先生的确上周就出院了……”
“可我昨天问你他过得怎么样你还说他很好!”韩敬打断他,如数家珍起来,“你忘了吗?我问你他晚饭吃了什么,你说他吃了……”
“小韩,你听我说。”护工的声音从冰冷的手机里传来,一字一字如冰棱一样,直戳韩敬的心口,“兰先生出院前找到我,给了我一点钱,让我……让我不要告诉你他已经出院了……”
韩敬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冻僵,无法呼吸。
“他好像……知道是你雇我照顾他的。”护工继续说,“我照顾了他两个半月,对他也有点感情了,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所以就骗了你……”
已经好几个护士赶了过来,有人上来拉韩敬:“先生,你清醒一点。病人出院都要签字的。你不信的话,可以跟我们出去看看原始单据……”
韩敬就这样被人半拖半哄地拉到了外面。他麻木地看了护士们找出的出院单。
没错,兰知在长长的单子最底下的地方龙飞凤舞般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韩敬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心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兰知在医院待得太久待得太无聊了,所以两个半月的术后恢复期一过,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出院了?或许兰知现在就在家里,看着书吹着空调,等着自己……
他跌跌撞撞地赶回了家。
八月秋老虎,太阳毒辣,将他额头的汗水一路逼到了地上,又在热浪里彻底蒸发,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韩敬颤抖着手用钥匙打开门。
门并不是像他军训前离开那样全都锁了起来。
事实上,门只锁了一道,就是关门的时候自动锁上的那一道。
兰知肯定开过门!
韩敬越发产生了美好的幻想:既然门没有被完全锁起来,那兰知……兰知说不定就在里面呢!
他站立不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勉强打开房门。
“兰知——”他在“咿咿呀呀”的开门声里喊。
屋内很安静,阳光透过淡色的窗帘照进屋内,将他的声音也镀上了光。
没人回应他。
韩敬慢慢地把门关上,走入客厅。“兰知——”他又喊,“我回来啦!”
还是没有回应他。
金色的阳光在他的声音里开始摇晃。
韩敬在屋内来回地走,把所有房间的门一扇一扇都打开了:浴室,厨房,卧室……
每开一扇门,他都坚持着喊了一遍:“兰知,我回来啦!”
可惜每一扇门打开,他看到的都只是空荡荡的房间,将他的失望层层围绕。
最后他甚至不死心,挣扎着去打开了衣橱的门。
或许兰知只是和他开玩笑,躲在了衣橱里面呢?
可他再一次失望了。
或者说,他绝望了。
靠墙的立式大衣橱里,整整空了一半。
兰知拿走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他的衬衫,他的西服,他的领带,他的袜子,他的围巾,他的手套。
韩敬顺着衣橱的门,缓缓滑倒在地上。
屋内没有开空调,很闷热。韩敬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毫无生机的房子,任由自己头上的汗珠,如泪水一般,一滴又一滴,滚落在木制的地板上。
最后他感觉自己都有些脱水了,于是他终于说服自己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然后他就看到了书桌上有一张被一串钥匙压着的淡黄色信纸。
那串钥匙是兰知的,韩敬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慢慢走到书桌旁,去看那封信上的字。
信是兰知手写的。韩敬认得出兰知的笔迹。
偌大的信纸上兰知只写了三句异常简单的话:
“韩敬:
感谢你两个多月的照顾。
祝,学有所成。
勿念。
”
最底端兰知甚至没有落款,只是加了一行小字:“p。s。密码是你的生日。”
韩敬颤抖着手翻开信纸,只见下面,还安安静静地压了一本活期存折。
枣红的存折封皮,淡黄的信纸,黑色墨水写成的寥寥数字,就这样形成了最绚丽斑斓的画面,毫无保留地在韩敬的眼前璀璨绽放。
韩敬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突然发疯般地抓起那张信纸,在手里死命地揉成一团,好像这样做,就能把兰知的无情统统抹去一样。
“谁要你的钱!谁要你感谢!”他一边忿恨地大叫着,一边翻出书桌下的碎纸机来,“还‘勿念’?谁要念你啊?!谁他妈的要念你啊?!你谁啊?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念你的!”
他就这样把那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强行塞进碎纸机的入口,发泄般地狠狠按下开关。
然后他立刻又后悔了。
这可是兰知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万一以后真的再也找不到兰知,他连一个纪念的东西也没有。
韩敬忙不迭把碎纸机的电源插座拔了,打开碎纸机的盖子,试图把那张被撕扯了一半的信纸重新从碎纸机里抠出来。
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
除了刚才被韩敬放进去的,还半卡在入口处的那一张信纸,碎纸机内部,满满全是被割成一条条的淡黄色的信纸纸条。
黄如开遍油菜花的田野,充满了春天的温馨气息。
很显然,兰知为了给他写这一封信,打了至少不下十来遍的草稿。
每一遍他应该都是不满意,所以就把草稿扔进碎纸机处理掉了。
韩敬把那一堆淡黄色的纸条捧出来,坐在地上,锲而不舍地开始拼凑兰知的草稿。
他拼了很久很久,甚至都忘了喝水忘了吃东西忘了睡觉。
“韩敬:谢谢你为我找人献血,你不该在献血后淋雨……”
“韩敬: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希望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可是我……”
“韩敬:谢谢你这两个半月来的照顾,你熬的粥很好喝,汤煮得一点也不淡……”
“韩敬:很高兴你能考上大学。大学是人生新的旅程,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韩敬:我比你大很多,而且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们在一起并不……”
“韩敬: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会有你自己的生活,学业和事业……”
“韩敬:这是我自己个人的决定,请不要责怪你自己,我并不是不原谅你,而是……”
每一份草稿都只写了一个深情满满的开头,就被兰知残酷地摈弃。
韩敬第一次发现,原来兰知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献血,知道他淋雨,知道他哭着恳求兰知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知道他考上了大学。
兰知不仅什么都知道,还在挣扎,还在思考。
韩敬跪在地上,对着一地长长纸条拼凑出来的兰知的心思,无声地笑了笑。
最后他把兰知定稿的那张被撕扯了一半的淡黄色信纸又举起来,重新读了一遍。
三句话,克制而冷静,一如他平时的疏离模样,和那些躺在碎纸机里面的深情满满的开头完全不同。
所有最真挚最温柔最动人的情绪,全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遮挡好,深藏不露。
“兰知,”韩敬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你所有草稿里写得最糟糕的一封。”
说完这句他实在是疲累至极,又或许是幸福至极。总之他往前一倒,整个人趴在那一堆兜满了兰知感情的纸条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亮。
韩敬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光知道兰知的感情没有用。
事实上,兰知已经走了。
而且天大地大,韩敬根本不知道兰知到哪里去了。
韩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Z大找了人事科的那个老乡。
“兰知已经辞职了。”老乡告诉他,“这周一刚刚辞职的。”
韩敬呆了一会儿,突然很无奈地笑了一声。
是啊,兰知现在声名狼藉。一个引诱自己养父的同性恋,怎么可能还在大学里教书呢?Z大没有直接开除兰知而是给他面子让他自己主动辞职,已经是很有人情味的做法了。
而韩敬他,这两个半月来却一直天真地以为,兰知还可以留在Z大,还可以继续在Z大工作,研究,教书。他甚至在当时知道自己考上了离Z大不远的Q大的时候还洋洋得意,想着以后可以经常过来看望兰知,接他下班,和他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去。
现在想来,兰知在养病的时候,一直很沉默地看着窗外,只怕也是在考虑自己将来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不仅仅是兰知个人的声誉,他全身心投入的工作,老早也被那一纸声明,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毁掉了。
他这个样子,以后靠什么来赚钱养活自己呢?
韩敬觉得自己这两个半月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韩敬想到兰知经常加班加到深夜,结果却落得一无是处,当真是心痛如绞。
想到最后他却忍不住要责怪自己: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吗?要是早点摈弃自己那一点可怜而愚蠢的自尊心,告诉兰知自己认识郭杰,说不定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再退一步讲,要是自己好学上进又有钱,兰知何必这样担忧生计问题?韩敬是根本不介意养兰知的!只要自己有钱,他愿意养兰知养一辈子。
可惜的是,韩敬他根本没有钱。他连他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去养兰知呢?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韩敬痛恨自己,非常非常地痛恨自己的无能。
说到底,还是他根本没有能力留住兰知。
韩敬沮丧极了。
那老乡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脸色难看,就上来扶了扶他:“你怎么了?”
韩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你要找兰知干吗?”那老乡往四周看了看,将韩敬拉到一旁低声说,“我跟你说,这个人品行不端,不仅喜欢男人,而且还不要脸去勾引对自己有恩的养父,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不辞职,这里也没脸待下去了。”
韩敬看着老乡,许久才认真地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很完美的男人。”
老乡惊讶极了,似乎还想辩驳,韩敬已经打断他:“既然兰知辞职了,那他的档案被退到了哪里?”
档案随着工作走。如果兰知有了其他的工作,档案肯定也是要被调走的。韩敬此刻非常冷静。
“他让我们把他的档案直接退回他的户籍所在街道居委会了。”
“哪里呢?”韩敬追问。
老乡替他找了找,告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