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玺皱着眉,伸手端了咖啡过来抿了一口,眉毛皱得更紧了:“我说了不加糖。”
话音刚落,他才意识到这杯咖啡是出自总部的机器人之手,当然是制式化的,而帮他泡咖啡的魏灼已经辞职了。
“还真是……人老了啊……”林玺感叹道。
这场拉锯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他却还没有习惯那位副官的辞职,这说明他的大脑已经快跟不上了。拖得很长的战争,林玺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每次他都很有耐心。只是这次,他实在是快等不下去了。
敌军似乎知道了他们拿核动力装置没办法,更加有恃无恐起来,几乎全军都撤到了保护范围内,只留下平民居住的小镇。仗着联邦公约里规定不可在战争中伤害平民,堂而皇之地打起了游击战。
在又一队“神谕”偷袭联邦军之后,林玺捂住了额头,朝着郭昭贤汇报道:“我敢肯定,楚渊就在军队里面,也只有他能把防御系统上的优势最大利用起来。”
郭昭贤板着一张脸,尽管林玺看不到他的长相,也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满意:“我现在需要知道的,不是楚渊在不在敌军里,而是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
他问的是什么时候取得胜利,而不是能不能取得胜利,因为这从一开始就许胜不许败,联邦政府输不起了。
林玺面有难色:“这些天他们一直在打消耗战,我计算过了,就算楚渊他们把卖出去的第一批‘神谕’全部收入囊中,也不可能经得起这样的消耗。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的‘神谕’像是无穷无尽一样……”
言下之意,他还是无法给出答案。
郭昭贤重重地哼了一声:“奇怪?有什么好奇怪的!‘神谕’的图纸楚渊看过,第九科研所里一定针对这个有研究,不然秦昭用来控制‘神谕’的东西是哪来的?”
“这也不代表他们有能力……”林玺话说到一半就反应了过来。
之前有情报指出,“弑神”收购了不少废置的工厂,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用作据点的,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就全部予以清剿,只是赶上了战争,没来得及。现在想想,那些工厂很有可能是被用来生产“神谕”的!
林玺心底涌起一阵寒意,难怪敌方的“神谕”一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到了拉锯战开始,就突然变得源源不绝起来,因为后方有个无限的供应站啊。
那么“弑神”有了图纸,为什么还要大规模地收购“神谕”呢?当然是为了拖长战争的时间,先把这一批拖上战场,不仅能扰乱军心,还能为后方生产新的战士争取更多的时间。
一只颤抖的手拿过了这些天敌我双方的伤亡人数,林玺怀着忐忑的心情将它输入进了光脑进行计算,半分钟后,一个令他更加心惊胆战的结论出来了。
如果敌军维持着这样的战术和这样的消耗速度,加上之前大量收购的“神谕”,完全可以把这场战争一直拖到一年以上,甚至更长!
得出这个结论后,林玺哆嗦着问道:“请问……我们的财力,足够支撑这样的战争多久?”
郭昭贤不悦地撇眉:“不是华夏区的问题,而是整个联邦的问题。在决策会议上我们已经计算过了,这样消耗下去,我们支撑不到一年!”
林玺震了一下:“不可能!我们的资金不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郭昭贤打断了他,“在这之前,我们还花了大量的钱去修建监控站啊,那些智脑分机需要的营养液、维持装置、保养难道都不需要钱么?第二批‘神谕’又因为要上战场而无法对民间出售,连收入都没有,现在你要我们到哪里去找大量的资金?”
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椅子上,林玺喃喃道:“不能现在就对民间出售?好歹能收回……”
郭昭贤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出售?现在生产速度都快赶不上你战争的消耗了!难道你要自己去杀敌么?再说了,出售给民间又怎么样?后两区的财力不算雄厚,但是他们不用修建监控站,你能保证这东西一卖出去不会到他们手里?”
“不……”林玺反驳的话说不出口,原价收购,或许还有人会观望,但如果他们提高了收购价格呢?说不定还会有大量从事投机生意的人来倒买倒卖,那个时候还真的成了笑话了。
神情恍惚地切断了通讯,林玺有些懵了,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战报。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所有的线索都连了起来。所有的关键字都指向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在楚渊决定收购“神谕”的那一瞬间开始,或者说更早,他就在计划着这一场战争!甚至还利用自己当过元帅的经历,将各区域的战术都推算了出来,再根据他们在修建了监控站后,所剩的资金能负担的第二批“神谕”数量,来收购第一批的“神谕”。
“完了……”林玺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就像是一个行走在冰天雪地的人。
他能怎么做?马上通知郭昭贤吗?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联邦输掉这场战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而在这场惨败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更加巨大的风暴。
“司令!敌军……”开门进来的临时传令官愣了一下,因为一向表现得很有魄力的林玺正呆坐在桌后,神情呆滞。
林玺挥挥手让他下去,表示自己暂时还不想听任何的消息。这在军中是大忌,无奈现在林玺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临时传令官也不敢再提醒,只好简短地说了一句:“敌军又发起了小规模的骚扰,这次是同时很多起。”就转身出了门。
又发起了小规模的骚扰?林玺苦笑,他现在对楚渊做的一切都不感到惊讶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笃定楚渊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他一点也不为此而高兴。
苍老的手指将军帽摘了下来,轻轻放在桌上,温柔地抚摸着帽子两侧用金线绣上去的竹枝。有多少年了?从自己升到校级,有资格戴上绣了金线的军帽起,时间已经长到连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但是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些事。
自己走进陆军官校的第一天,那些排队迎接的学长,虽然从他们双手间发出了掌声,但是却是右手成拳,狠狠地打击着左手手掌而发出的。
陆军官校的等级制度十分严格,在同一辆去演习的装甲车后车厢里,只要学长不开口,学弟就不能坐下,那个二年级的学长双手抱胸坐在最前面,而十个一年级的足足在车上站了五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第二年他升上二年级,也是这样对待新进来的学弟,很多“传统”就这么年复一年地传了下去。
在得到元帅批准成立云豹的那一天,天空从早上一直晴朗到了日暮时分,因为他即将拥有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队伍。
初次见到十三个被选出的人时,那些小孩都很紧张,全都板着脸,但是那些脸上都充满着朝气。他不由自主地说道,你们是最优秀的人才。
而在决定亲手毁掉云豹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塌陷了下去,仿佛自己的世界就此缺了一角。但是在交织的焦灼中,他做出了决定。
浮生若梦,觉醒之后才发现,无数的时光都已经被这梦一样的生活,给挥霍了。而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没有时间再去缅怀这一点。有人已经出局,而有人还在局中。
林玺抽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是他还在军校时,在生活中记录下来的一点一滴。他不笨,相反,还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在军校时他就知道,校内学的东西足够他用一辈子,所以保留了所有的笔记。
“所有的牺牲、隐忍、痛苦、不甘、挣扎、伪装,都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孤独而灿烂地绽放。”这句话被林玺写在了扉页,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在被学长无故找茬之后带着怒意写下的。
尖细的笔尖在纸上描出十分用力的字迹,完全体现得出当时的自己有多愤怒。但是现在,林玺已经不记得那个学长的长相了。
这句话是在一位老师的开导下写出来的,那位老师说:“世界上有一小撮人,他们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走着,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要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而他们,也不需要别人的目光,因为当他们走到目的地时,之前种种嘲笑他们的人,都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这句话林玺深信不疑,而现在却全部由自己来承受。
“果然是报应不爽啊……”林玺轻声笑着,眼神突然变得无比的温和,他的目光追逐着地上移动的阳光,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微微抖动着。
恍惚中,仿佛有军靴碰撞地板的声音响起,他听得出来,是云豹专属的特制军靴的声音。林玺没有抬头,他的视线范围内也始终没有出现那双军靴。
他知道那是谁的,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一个金发的青年,冲他稳重而轻柔地笑。
“来找我了吗?”梦呓一般地问出这句话,林玺又说道,“也该是时候了。”
雷修已经死了,这点毋庸置疑,现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所谓鬼魂。但是林玺还是接着说道:“我得向你道歉。”
少数的银发在阳光的映射下,竟显得他是满头白发一般,他就这么坐在位子上,神情安详而沉静,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着:“我这辈子没后悔过害死谁,你是第一个。”
“想来想去,你的死才是我变成这样的根源。那个时候,我总想着,反正最坏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不在乎再多做一些。”
“魏灼那小子,还真的比我能狠心,不过想想也是,把你从训练营里挑选出来,再给予指导的人又不是他。”
“我不乞求你的原谅,因为我从来都不想去乞求谁——”林玺这么说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僵硬的腿部艰难地在地板上行走着,最终停在了一面反光的玻璃柜前。林玺严肃了起来,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和腰带,用手指轻轻掸去肩章上沾到的尘土,用梳子将头发整齐地梳在了脑后,最后将桌上那顶军帽,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头发上。
一如很多年前他戴上少校的军帽。
接着,他转向了窗外,迎着阳光,整理着身上的军备,小心地擦拭着许久不用的手枪。就像是在无数个清晨做过的那样,林玺轻声唱起了陆军官校的校歌。
喑哑苍老的嗓音中没有半点活力,与其说是一曲慷慨激昂的军歌,倒不如说是挽歌。
他坐回了座位上,坐正了身体,开始背诵陆军官校的守则。那些象征着庄严的字句被他背诵得一字不差,流利地诉说着他在军校的时间。
这是每个陆军官校的学生,每天早上起来必须做的事。本来还应该在操场上做完一套练习的,但是林玺心想,自己老了,该正大光明地休息一下了。
等临时传令官再次收到战报不得不进来时,已经是一小时后了,但是他推门后看到的不是一个精神不稳定的老人,而是一个安静睡去的军人。
林玺就这么趴在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被他整整齐齐地摞着,一点不乱。他脑下是一滩鲜血,手中还握着那把手枪,神情十分安详,嘴角还带着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嘛,本来想让林玺死得更惨一些,想来想去,还是这个结局最适合他。
这部分是在基友给的一段资料中得到的灵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