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发烧。”
江立这才看见,向来玩世不恭的小舅舅这次是认真的、严肃的郁闷和悲伤著,漂亮的眼睛里满溢担忧。过不久,一辆小型救护车开进院子,护工和医生推下移动床,抬到後院二楼去。
困得头疼的江立决定花五分锺打电话给哥哥,把事情搞明白。手机上挂著一条短信,苏暮宇约了时间地点,还加了句“睡不著就早点儿来”,真是让人又生气又窝心。
按理说,卢立本的伤并不是很重,但在昂雅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刻在度假,不是准备著保护在场的人,就是正在保护在场的人,尤其是他那个最近几个月里越发不要命、不听话的弟弟。或者,他可以说,他的情人。虽然做元帅亲卫队长的辛苦程度不比昂雅之行低,但是他有一班得力又可靠的兄弟,永远执行轮休制度,江元帅本人也体贴地尽可能把传召时间集中,让大家都能休息好。
现在,他的右大臂上有子弹的贯穿伤,脑後有打击伤,身体有擦伤和划伤,加上前阵子器械格斗的时候拉损了韧带,本来结结实实的元帅亲卫队队长现在千疮百孔,就连手指上都缠著创可贴──他生生挖起了地道上的两根供检查人员踩脚定位的钢筋才撬开了栅门。
疲劳和伤痛,加上内心的煎熬,卢立本连续高烧了两天多才逐渐退热,秦月朗就整宿地在医院熬,想他相亲时闹出来的事情,想那时候自己躺在医院里,卢立本也这麽陪著,真是现世报。退烧後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出院,医生气得笑了:“替我们著想吗?死在元帅府,算他的吗?”笔尖一指秦月朗,秦月朗忧愁地点头:“算我的,给他办转院,转到我家去。”
结果,卢立本真的躺在秦月朗的房间里了,医生留下了自己快满实习期的徒弟和两个小护士,正在叮嘱秦月朗,无论有什麽异常,哪怕他打个喷嚏,都要记录报告。
秦月朗不耐烦地挥手笑道:“我不会把他玩坏的,即使坏了,横竖你们保修。”医生揣著一万个不放心被赶了出去。
卢立本用左手把自己撑起来,抓起体温计塞进右侧腋下,翻开记录的小本子,开始掐表,趁著这个空闲时间就拿起药盒,吃了规定剂量的消炎药和退烧药。声称要照顾病人的秦月朗却在一边拖著大箱子翻翻找找,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右手不能动的人。许久没住人的房间里有些空落和冷清,秦月朗扬起手臂,哗啦一下扯开低垂的窗帘,轻微的灰尘呛了他片刻,再推开窗,墙根下蔷薇花的清气扑面,日光也冲进来,就像小时候,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都不说话,做著彼此不同的功课,小大人似地忙忙碌碌。有所谓和无所谓的忙忙碌碌里,少年转眼成人,又转眼,已经太世俗太无奈。秦月朗回身,卢立本正用左手艰难地记下数据,抬眼看,没有埋怨,反而款款情深:“一直没睡好吧,歇一会儿。”
秦月朗倒也不客气,绕到床的另一端,啪啪两声踢掉军靴,纯白的棉线袜子踩在有淡淡一层灰的地板上,左右手开弓,解扣子,卸皮带,当著卢立本的面脱得只剩内裤。
蜂蜜色头发的元帅亲卫队队长叹了口气:“你不必对我的一句话反应这麽认真激烈,月朗,受伤不是你的错,昂雅事件出乎意料,给我点儿时间,我们的日子要按照以往的节奏过下去。”
秦月朗哼笑:“你以为我要干什麽?”说著走到衣柜里,随便把自己塞入一套家居服,这才掀开被子另一边钻了进去:“我真的累了,睡25分锺。”
“好,我守著你。”卢立本靠坐在那里,右臂吊著,缝针的伤口酥酥麻麻地痛。秦月朗特意躺在他的左侧,似乎很快就睡熟了似地,小时候的坏毛病立刻发作,一条腿无意识地抬起来,死死压在卢立本腰上。幼年的秦月朗身体轻,平常的卢立本健康状态优秀,但此刻,腰间还有一条划伤的卢立本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忍心也没力气把对方充满力量和霸道的腿扔开,生生忍著。
过了大约有半分锺,秦月朗忽然睁大眼睛:“连推我一下都不肯?”
“这是什麽戏码?”卢立本的脸色黯淡,“比赛孩子气?狂欢未来或者哀悼过去?”
“这是个告别仪式,”秦月朗躺在那里笑著说,“我已经给姐夫写了报告,升了准将,最好的就是跟他人一样外派一年,回来再升半级。这房子留给你了,回头我叫人把东西都搬到江扬的基地去。在此之前,我跟你把伤养好,作为伺候你的回报,你必须接受我的所有任性和肆意妄为。”几句话说得极端轻松又极端坚定,卢立本知道这是他的自暴自弃和躲闪,气得发抖,右手攥拳到青筋暴起,忍了几秒,挥拳就揍上去。
秦月朗这才慌了,赶紧抬手托住他的右臂,却没留神抓在了缝合处,卢立本整个身子都哆嗦了一下,血很快渗出来,几小时前换的雪白的裹布立刻有了彩色。秦月朗真不是有意呕他,怕极了撕裂伤口,赶紧叫那实习的大夫,刚安静了没多久的勤务兵听到信儿也飞奔上楼,一时间无比热闹。
卢立本怒视著自己的弟弟、情人,医生止血後重新包扎,所幸只是血痂裂了,缝线还好。罪魁坐在一边的摇椅里看著,忽然听见手机在刚刚脱掉的军服外衣里大声歌唱。
打电话的是江立,周围环境嘈杂,刚换上一次性塑料衣的江家二少爷,正在一家专业的美容机构里准备修剪发型,他没有预约就跑来,最好的技师手里正有活,便要他在VIP休息室里等。江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听哥说了,你们的度假真清闲啊,羡慕。”
秦月朗哼笑:“江扬那家夥,从来说不出一句好话。带著他家惹事的赶紧回去就好,还有空背後嚼舌头。”
“若不是做事亏心,怕他嚼你?”江立大笑,“你知道,我哥才是家里最受压迫的一个。”秦月朗也笑,末了,听见电话那头说:“问小卢舅舅好,我明天再去看他。”
这话偏就是说给秦月朗难受的。江立知道这两个小舅舅一旦闹起来就都不可先停下,除非有个转折点,比如上次秦月朗感冒转肺炎,比如这次卢立本高烧住院,转折之後更是无穷无尽的言语讽刺挖苦,相互折磨,知道这段彼此刺疼的感觉变成了习惯。江立有时候很想说,你们赶紧结婚了吧,但又觉得很多事情,还是要三思後行的。
正等著,VIP休息室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次来,是想变成短发。”是苏暮宇。
江立跳起来拉开门,苏暮宇已经往里间的休息室走去,T恤牛仔裤的背影,若不是手里拿著整个首都都没几张的贵宾卡,谁会信他漂亮又年轻的容貌下,是波塞冬的身份?
“哥。”江立像个兔子一样在众星捧月的苏暮宇身边露头,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显然没想到在这里就碰见,大大吃惊,然後笑出来:“果然睡不著吧。”江立顺势歪进理发椅後面的小沙发里:“被你吵醒就再没睡著。为什麽要剪?我还记得苏朝宇师兄陆战精英赛的时候就是长发,帅得一塌糊涂。”
服务的小姑娘早就告诉了老板,两位VIP要在一起做发型,很快就拿来了两套工具,苏暮宇笑著说:“小时候就因为是头发的颜色太惹眼,没少被大一点儿的孩子追打。现在更是厌烦了去打理,你问问他们这里的价格,我心疼。”发型师用指腹按著苏暮宇的发根判断近期的头皮健康状况:“可惜了,这样漂亮的头发。”
苏暮宇仰面:“无所谓,比这漂亮多少倍的东西我都不曾在乎过。”
江立担心地瞧了他一眼,还是岔开了话题。
待到真的确定了长度要动剪刀的时候,苏暮宇忽然扬起手:“等一下。”说著转脸去看江立。琥珀色头发的人带著眼罩在蒸头发,看不见苏暮宇的蓝眼睛。海蓝色头发的人继而盯著镜子,观察自己的容貌,和苏朝宇一模一样的容貌,过去多少年的时间里,他习惯性地避开镜子,仿佛里面的人会笑著招手说“暮宇你个傻瓜”。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他会嫌弃镜子不够大不够明亮,仔细遮盖脸上的伤痕,波塞冬打人耳光总是出其不意,因此常常伤在明显的地方。
如今大不同,苏暮宇坐在布津首都最高级的美发店里,镜子里是帝国大学里读新闻专业的高材生,眼角眉梢还挂著只属於小孩子的快乐。午後噩梦在见到江立的短短时间里已经褪色,苏暮宇舔舔微干的唇,立刻有个小姑娘递来一杯茶,苏暮宇道谢,喝一口,苦涩的液体里加了冰糖,混成奇怪的味道,入口後,竟然回甘。
发型师耐心地等著,苏暮宇耐心地看著镜中人。
江立终於按耐不住,闭著眼睛说:“留著吧,哥,很珍贵。”
苏暮宇笑得眼睛弯起来:“好,留著。”
琥珀色头发的人还是没有移开眼罩,面颊上泛起一片微红。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里,没有不愉快。苏暮宇和江立用纨!子弟活标本的行为方式过日子,白天一起做个头发,晚上吃大餐。只是结束了品酒之後,两人并没有奢靡的夜生活,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江立喜欢那烤鱼的味道,打包一份带回去,苏暮宇隔著纸袋嗅嗅:“吃饱了再闻还是香得很。”
“那你带回去吧。”江立做出大方的样子,却勾起手指,不肯让对方拿走,孩子样暴露无遗。
苏暮宇乐出声来:“我家还剩谁?”
江立的心里狠狠疼了一下:“师兄没有多留一天再走吗?”
“没有,据说军中急务,跟著嫂子龙卷风一样走了。”苏暮宇笑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眼眸里波澜不惊,海蓝色的绝美,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礼物倒是留了一堆,贝壳小鱼的,我都供在阳台上。”
市中心的灯光变换,车内气氛这样好,江立脱口而出:“我到你那里看看吧。”
苏暮宇似是等这话很久,倒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说,侧过身子玩味著小他许多的人:“没写完作业就出来玩已经是大罪过,贪恋同学家的游戏机,更是要在卫生间罚站的。”
江立扬起嘴角,一时间露出当下最美好的笑来,一点儿都没有江扬的严肃和少年老成的敷衍,真实温暖:“偏就叛逆一次。”
卢立本又一次开始低烧。
医生说这不奇怪,虽然如此健康的亲卫队队长按理说不该抵抗力低下,但是据卢立本说,他近些年连感冒都很少有,反而是时候发点儿烧来调节自身的免疫机能了。秦月朗站在一边恶毒地讽刺道:“病毒都觉得你乏味透了而已。”医生忍著笑,卢立本怒视相伴成长的好友,自己去拿水杯,秦月朗赶在他伸手前一秒抓过来塞到嘴边:“我喂你。”
一只手吊著,一只手背插著吊针,卢立本只能疑惑地张开嘴,秦月朗便把杯子一倾斜,淡淡的柠檬水流进喉咙里,异样甘甜,处理事情向来如独狼般准、狠、稳的亲卫队长忽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该歇歇,也许找个那麽熟悉的人照顾自己,在身边时不时毒舌一下,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三秒後他就不这麽想了。秦月朗始终没有把杯子拿走的意思,卢立本右手不能动,试图伸左手示意,反而牵扯了吊针。秦月朗担心却灵活地把他的手腕一摁,端杯子的手也抖了一下,柠檬水加大了涌入的力度,卢立本苦不堪言,又说不出话来,只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