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倒是买齐了,只没有一样——高压锅。于是我决定去借。
这栋宿舍楼里有不少人开火,已经是饭点了,香味四溢,我去敲对门邻居的门。四楼以上,住的都是A组的人,我住进来的时候,蒙肃似乎提过我对门是谁,但我没有仔细听。
开门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很瘦,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白衬衫,带着点科学家特有的苍白的神经质,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我一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林森。A组的“古董”,据说他看过的书可以建一个图书馆,同时,他的性格也很孤僻。他今年二十四岁,主攻的是天体力学,和我兴趣差不多。
“我是许煦,你对门邻居。”我朝他指了一下我的门口,“我来问你有没有压力锅,我要做一道菜。”
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会,似乎在回想压力锅是什么东西,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去,走回去了。
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他没有再出来,也没有再关门,我想他大概是示意我跟他进去。
于是我跟着进去了。
意料之外的,他的房间井井有条,像有专门的人整理过一般。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蹲在客厅的地板上,神色冷漠,皱着眉看着地上的几只大锅。
有炒菜的炒锅,有电饭煲,还有一只用来烧水的大铁锅,当然,还有一只干干净净的压力锅。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要哪一个?”
我忍住抹汗的冲动,指了指那只压力锅。
他没有马上递给我,而是把那只压力锅抓过去,拧了几下,揭开锅盖,像一个有着无限研究热情的物理学家一样,仔细研究了一番那个压力锅,然后得出结论:
“封闭式加热使气体膨胀,压力变大,水的沸点变高,蛋白质变质更快。”
“是的。”我对他的研究给予肯定,并礼貌地发出邀请:“我准备蒸鸡,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关心他的午饭很不能理解。
我继续邀请
道:“如果你没有吃,过来一起吃吧。”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而是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回答:在我等了很久他还没有反应,终于决定拿着压力锅走的时候,他默默地站了起来,跟在我后面。
…
“刚搬过来,家里还有点乱。你在椅子上坐一会,饭已经好了,我去把鸡肉上锅蒸着。”我提着压力锅进厨房,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你喜欢吃辣吗?”
他很缓慢地思考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辣的味道,然后点了点头。
我笑了起来,又回到厨房。
林森这个人,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听过他的名字。
和身世显赫的齐景不同,他是普通的家庭出来的,性格孤僻,十分不擅长人际交往,但是他在天体力学上的成就,在国内都是有着一席地位的。
相对于齐景,我更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用心机,也不喜欢对别人用心机。
只是人活一世,有很多事,不是你不喜欢就可以不做的。
…
我的炖鸡,是和我妈学的,我妈是个食堂出来的女工,她没上过多少学,但是饭做得很好。
她一辈子不能理解同性恋是什么。
在她心目中,她的儿子,又聪明又会读书,长得也好,就该早点娶个漂亮有文化的媳妇,生个大胖孙子,她也就可以像家属楼里那些大妈大婶一样,天天抱着孙子在树荫下聊天,打扑克牌。
但是,我没能让她如愿。
我十七岁那年,遇见李祝融,那年我刚刚考上R大,有人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当家教,我还没答应,就被带到李家,那时候他还没有满十四岁,穿一件像西欧王子一样的衬衣,懒洋洋地靠在深红色的沙发上。
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傲慢也是最漂亮的眼睛。
他问我:“你就是许煦?”
…
“香。”
林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即使已经因为生理反应而在吞着口水,这个天才仍然是一副死板苍白的样子,像是怕我听不懂一般,他又指了指火上的压力锅,表示香味是从那传出来的。
“还要等一下。”我示意他把挂在
墙上的手套递给我。
戴着手套,我把压力锅的气阀提起,锅内的气体从气阀侧面的小孔里喷射出来,虽然没喷到我手上,我还是因为过高的温度而缩了一下手。
“水蒸汽液化放热……”林森很专业地解释道。
金黄色的炖鸡,吸收了秘制的酱汁,带着氤氲的热气和让人垂涎的香味,我戴着手套把鸡肉放到桌上,撕了一码鸡肉下来,鸡肉被撕开的画面很像电视广告,当然,味道一如既往地很不错。
“你先吃吧,我炒个蔬菜。”我把凉拌的海带丝放在桌上,和林森说道。
五分钟后,我端着小白菜出来,发现他竟然还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炖鸡动都没动。
我几乎要怀疑这个天才听不听得懂中文了。
不过,从他盛饭的次数来看,他对我炖的鸡还是很满意的。
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忽然听到林森在客厅叫我名字,连忙跑出去看。
我刚搬过来,书不多,都用纸箱子装着,装了三箱,都拆开了放在客厅里。林森蹲在地上,在看我的书,看见我来了,抬起头对我说:“磁场重联。”
“我最近在看这个。”我向他解释:“太阳风和地球磁场作用,导致地磁场压缩拉伸甚至交叉,产生重联过程。很有意思。”
他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蹲着,埋头看书,我提醒他坐到沙发上看,他不予理睬。
等到我洗完了碗,他还蹲在地上看书。
我拿他没办法,他蹲在地上,拖不了地,也没法整理家具。我只能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清出来,放到卧室的书架上。
等到我挂好了窗帘,拖干净卧室的地板,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在一起之后,他终于准备走了。
他走之前,借走了那本书。
而且,他还指了指厨房里的压力锅,说:“我不会炖鸡,你会,给你。”
用一大碗蒸鸡换来了一个崭新的压力锅,这个交易还是很不错的。
我想,林森确实和传言中一样,是个奇怪的人——他的奇怪是因为他比我见过的人都活得简单直接,别人说他沉默是因为他不说多余的话,在他那里,香就是香,喜欢就是喜欢。看懂了一样东西的原理,就要马上说出来。看见了一本好书,就要第一时间看完。他不会做饭,用不着压力锅,
所以把压力锅给我。
他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浪费时间自我介绍或者寒暄,他不浪费时间用在互相夸赞、吹捧、或者“久仰久仰”,他不喜欢人际交往是因为他觉得那没必要——但是他看书可以看一下午,拿着压力锅可以研究半天……
他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
…
晚上九点,我终于把房间收拾好了,看了一会刚买的书,发现有地方看不懂。
于是我又去敲林森的门。
他这次开门很迅速,同时他的手上还攥着一本书——白天从我这借去的那本。
“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扬了扬手上的书。
他放开门把手,自顾自地往里面走。
“你吃饭了没有?”我扫了一眼他那干净的厨房。
林森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慢吞吞地回答我:“还没有……”
“我白天的菜还剩一些,你可以去我那边吃个饭……”我正说着,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我拿着电话,走到了林森家的阳台上,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我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想,如果刚刚在我身边的不是林森而是别人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被我表情吓到。
电话接通了。
“许煦?”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嗯,是我。”
“怎么样,还习惯吧?”那边似乎是在什么宴会上,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我可以想象他避开人群走到花园里样子。
“在这个人均文凭都是硕士以上的研究所里,我受到了列队欢迎,我的同事全都对我心悦臣服,五体投地。”
他笑了一声。“你不是想回到R大吗,我遂你心愿而已。”
他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有理由,而且是理直气壮的理由。
我真诚地问他:“我想回到C大教书,你也同意吗?”
“C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他用一贯的傲慢语气下定论道:“你应该呆在R大的物理研究所里,做你该做的事。”
我真是无言以对。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麻烦的。”我斟酌着语气,
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是在商量而不是在讥讽:“我记得,我当初呆在R大的时候,你很不喜欢我呆在那里,勒令我三天之内滚出北京,我滚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送回来,我为难,研究所也为难。所以,如果你只为了再像以前那样玩一次,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现在脾气很好,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
没有回音。
他挂了我电话。
看,这就是李祝融。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可以一时高兴,也可以喜怒无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凡人,最好是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祈祷他天天龙颜大悦。
但是,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那就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得露出一副——哪怕是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坦白地说,他就是个变态。我活得越惨,他就越快意。
他要干什么,我反抗不了。但是至少他想用居高临下的姿势来询问我的现状,以愉悦他的心情的时候,我也不会让他痛快。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3、第 3 章
今天是星期二。
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日子。
星期二,刚好是上个周末的余韵已经过去,而这个周末又还遥遥无期的日子。
而今天的这个星期二,是我正式到R大物理研究所上班的日子。
同事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天之骄子的齐景,冷冰冰的蒙肃,怪人+天才的林森,还有快四十岁的老好人组长王治,另外,还有年龄最小的组员,十六岁的白毓——他让我叫他小白。
组里没有女人,加我一起,一共六个人。
我到第五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林森早就坐在活动室里看书了。他看的早就不是我那本书,而是一本和磁场重联有关的英文原著。看来他对这个课题确实很有兴趣。
蒙肃昨晚大概睡在这里,睡眼惺忪地坐在壁炉旁喝咖啡,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是最简单最原始的英俊,和皮肤好、美少年、萌之类的词沾不上边的英俊。但是我猜他平常连照镜子的时间都很少。
小白让我想起陆嘉明,他们长着一样的猫眼,不过小白有点过分活泼,接近多动症。
齐景和组长王治先后和我打招呼。
以上就是我的同事,A组的全部组员:
一个科学怪人、一个工作狂、一个多动症少年,以及一个伪君子和一个老好人。
当然,还有我,一个看不懂英文原著的组员。
…
在这样浓郁的学术气氛下,在这样良好的研究环境里——左边有小白老鼠一样啃花生的声音,右边是蒙肃的咖啡散发出来的香味,壁炉又暖融融的,我不由得昏昏欲睡。
为了不丢脸地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