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季寒秋这一手中央拔花,一下子给黑棋打开了另一番局面,用法非常老道,说实话,叶笙也没有想到他会还留着这么狠的后手。
这一下子,就把盘面扩大到八目左右,白棋不利。
棋圣就是棋圣,第一就是第一,简简单单一手,反败为胜,不过转瞬功夫。
叶笙觉得手心一下子潮湿粘腻起来,比赛到这个功夫,他终于开始沁出汗水,紧张感一点点涌上心头,压迫他原本坚定的意志。
我不能退缩,叶笙小声告诉自己。
如果因为后半程被对手反扳而认输,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季寒秋长考后的这手效率非常高,但他也相对耗时颇多,时间上来说,反而是叶笙有利。
叶笙长考。
他盯着棋枰,细细看着每一路棋子,琢磨着自己原本预留的后手。
哪里才是最好的呢?哪里效率最高?他漫无目的地扫着十九道棋盘,搜寻者每一个制胜点。
这里不是,那里也不是。
叶笙觉得自己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爬行,没有目的,看不到重点,找不着出路。
头顶大大的太阳火力十足地烤着他,似乎想要蒸发掉他身上所有的汗水。
叶笙漫无目的地蹒跚前进,迷蒙的视野里,一株绿色的仙人掌映入眼帘。
黄沙里的一抹绿色,就好像是最美丽的讯号,昭示着生命的奇迹。
就是它了!叶笙猛地睁开眼,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捻起白子,白164,一路打。②
这一手叶笙颇为用力,直直插进黑棋左边实地后方,强硬地断了黑棋残局时的官子棋路。强手!
季寒秋眯了眯眼,他用左手摩挲着下巴,仔细看着棋枰。
这局棋叶笙下得非常硬,他对胜利有着非常强烈的渴求,作为对手的季寒秋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
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气时刻提醒着他,千万不能走错一步,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虽然非常棘手,但季寒秋应对仍旧迅速,白165,托。
这手比较飘,却是实打实地正面和叶笙争夺地盘,叶笙皱起眉头,抿了抿嘴唇。
既然季寒秋想要提前进入细路争夺,那么自己当然要陪他厮杀到最后。
两个人的自由时间所剩无几,因此都加快了速度,在最后的官子阶段,对反应能力和基本功要求很高,时间短,落点还要更加精准,是最能考验棋手的时候。
叶笙此时精神高度集中,他先从左边扣挖季寒秋的实地,然后不理季寒秋的应手直接回到右下整地,官子阶段如果占得先手,对于点目是非常重要的。
季寒秋也看出叶笙的打算,无奈他确实慢了半拍,只得被叶笙牵着鼻子走。
三点钟,他们二人先后进入读秒阶段。
其他三组棋手都已比完比赛,他们这局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叶笙最拿手的便是官子,细路活非常到位,在局面一半一半的时候,对手往往都会被他占去便宜,从而在目数上输掉比赛。
就算对手是季寒秋,也不例外。
三点二十分,GTR杯循环再最后一组比赛结束,点目之后,盘面在五目。
这也就意味着,算上黑棋贴目,叶笙仍以一目半的优势取得胜利。
①大压梁,围棋定式,一般后方易取势,此处叶笙后手。
②一路打,在一路进攻。
第十二章 情话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真的赢了季寒秋。
叶笙仰头靠在沙发上,对于旁人的拍照和问话皆无应对。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片段从他眼前掠过,他需要冷静。
他想笑,却又做不出兴高采烈的表情。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赢得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他今年二十五,入段十年。
粗粗算过去,他已经学棋二十年。
犹记当时年纪小,父亲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家里附近的围棋兴趣班,这些年围棋兴盛,家家户户都会带着孩子找兴趣班启蒙,个别天分极好的,便会找一个厉害师父,继续深造。
他哥哥姐姐都学过围棋,他也不例外。
只不过,天分这个东西,有时候是很挑人的。
他哥哥姐姐都学了两年便无法继续进行下去,而他,只学了一个月,就能下赢年长的兄姐,他的启蒙老师说能力不足教不了他,托自己的师兄带他。
从此以后,他每周末都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家在市里的老师家去学习围棋,一学就是十年。
那些年,无论暴雨寒风,无论浓雾厚雪,他咬牙从不曾迟到过一次。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天分。
年幼的他曾经在心中幻想过无数个美丽的未来,他会是世界冠军,会有一两个头衔,会成为人人敬仰的棋手。
只不过,天分这个东西,有时候也分高低优劣。
直到他十五岁,来到首都,见到季寒秋。
曾经在他心中描绘的美丽未来破碎了,一片一片,碎成眼睛都无法看到的尘埃,消散在现实里。
这些年,无论输得多惨,无论跌得多痛,他也都不曾说过自己要放弃。这个时候,他一直坚信破碎的美梦终有一天能圆。
十年之后,这个梦,算是终于圆上了。
叶笙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炽热的液体要涌出,他用手捂住脸,不想让自己在对局室里失控。
对于他来说,赢得这样一个冠军,比任何人意义都要重大,这证明,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并没有错。
他一直坚信那句话,有些时候,一个人的成功无关天分。
叶笙静静闭目不语,旁边的记者也都知道他心情难以平静,于是都一窝蜂地围在季寒秋身边。
叶笙的神智渐渐被拉回到现实,他耳朵里听到季寒秋沉稳的声音:“我没有什么低落,如果赢的总是我,我自己也无法进步,正是因为有叶八段这样优秀的棋手给我压力,才能迫使我自己不断前进,不会止步不前,我衷心感谢叶八段,也非常恭喜他取得今天的成绩。”
他声音和往日说话没有什么不同,和他每一次赢得冠军后的记者问答差不了多少,既不显得特别沮丧,也没有特别兴奋,他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这次比赛,他输了,叶笙赢了。
这时又有记者问:“请问季九段,您这次是不是发挥不好?您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问完这句话,季寒秋声音马上就严厉起来:“你这样问是不对的,我看起来疲惫,是因为叶八段太不好对付,这局棋异常艰难,最后我没有取得足够的目数,输掉比赛,是我水平不够,并不是发挥好不好,今天叶八段技高一筹,我就算使劲全力,也没有取胜,叶八段非常厉害。”
他说完后,全场安静了那么几秒种,有位年轻的女记者正想继续发问,却发现叶笙已经坐直身体看着他们。
她马上转了方向去问叶笙:“叶八段,这是您第一次取得世界大赛冠军,请问您有什么感受吗?”
叶笙笑笑,和季寒秋一样不骄不躁,他认真想了想,开口回答女记者的问题:“感受吗?大概是这次终于比季九段挣得多,回去没法找借口叫他请我吃饭了。”
他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笑起来,就连季寒秋也好整以暇看着他,似乎对他难得的风趣感到开心。
“其实我刚才想了好多,一下子让我说,我还真说不出来,总体来讲,就是挺开心的,唔,比讹季九段一顿好饭更开心。”
他今天显得幽默许多,或许是心情真的挺好,又可能和季寒秋感情不错,说话之时,还一直拿输给他的季寒秋打趣,季寒秋也并不生气,还在一旁附合:“那我以后再也不请你吃饭了。”
于是这场高潮迭起、持续良久的比赛就在出人意料的结尾里谢幕,就连赛后的问答都显得有些有别于往常,不论输赢,两位棋手似乎都很高兴,连带的记者们尽兴而归。
记者们都走了,两个人一路默默回到客房。
一进门,季寒秋就扯掉领带,从冰箱里拿出冰啤酒狠狠灌了一口:“真舒服,终于能休息几天了。”
叶笙斜靠在沙发上,半垂着眼皮问他:“你真的不生气?”
季寒秋趴在沙发背上居高临下看他:“我为什么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要是生气就说出来,千万别装淡定。”叶笙嘴角微微翘起,显露出好心情。
季寒秋这时候突然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瞳孔颜色很浅,看着人的时候,迷离又深邃,叶笙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莫名紧张起来。
“如果世界上没有你,我大概会寂寞一辈子,所以你今天赢棋,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季寒秋的薄唇上下开合,吐出一句不知道是抒情还是感叹的句子。
叶笙抬眼看他,仔细研究他并不难被人看懂的表情,他很认真,没有半点虚伪。
他又说:“阿笙,没有你,我活着都没有意义。”
叶笙觉得自己的心紧紧缩在一起,嘭咚嘭咚的心跳声提醒着他,季寒秋似乎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一句能让任何人想要与他坠入情网的话。
看着季寒秋的眼睛,从小就坚定信念,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叶笙,突然茫然起来。
他有些变成浆糊的脑子里突然想到,季寒秋这两句话,没有一句是在告白,然而,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在同我说情话呢?叶笙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转而似乎又明白什么。
我难道一直在期待吗?
* * *
叶笙别开脸,不敢继续盯着季寒秋看,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理直气壮。
他有点心虚,刚刚的那个想法似乎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不知所措。
叶笙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回望季寒秋。
季寒秋没有动,他的目光只是跟随叶笙的身影飘移。
他和他隔着五米的距离,屋里很暗,叶笙看不清季寒秋的表情,季寒秋想必也看不清他的。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叶笙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颤抖。
“呵呵,”季寒秋低声笑笑,声音穿过浓浓的雾霭飘散出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叶笙闷闷地说,“我其实不怎么想知道。”
季寒秋又笑:“阿笙,如果你不想知道,你不会问的。”
他又叫他“阿笙”,叶笙低头,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成样子。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叫他阿笙。亲人们都叫他老三,同龄的朋友都叫他叶笙,或者像穆白晨这样的年轻棋手,多半叫他叶哥。
季寒秋嗓音低沉,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异常轻柔,仿若带着甜甜的蜜。
叶笙一瞬间觉得,他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季寒秋唤这一声。
“寒秋。”叶笙轻轻念一句,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无措,他们二人认识十来年,熟悉到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他,他为何要害怕?
他声音很小,但还是穿过寂静的时光隧道,穿进季寒秋耳朵里。
季寒秋低下头,想要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很多年了,当他第一次意识到对叶笙的感情时,他就在期待叶笙这样叫他。
叶笙一直觉得季寒秋的名字很美,他本人也一如深秋时节的火红枫叶,在一片冷凝的寒风里绽放着热情。
他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长大了依旧如此,面寒心热,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