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回来,宣代云心里是很喜欢的。
只是一向嘴上不容人,才说两句,就挑了对方的刺,她看年亮富这模样,既感心软,又有小小的不服,嘴硬道:「我什么时候不和气了?我可没有在外头陪着外人逛公园看电影。」
把手里果子往碟子一扔,站起来,腆着肚子走到里间去了。
她这话说得无心,却正好打中年亮富心虚之处,顿时以为今日公园里的事,宣怀风打了小报告,太太都知道了。
他兴兴头头地来,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心陡然一虚,下一刻却脸红过耳,恼羞起来。
心下狠狠地想,好哇,这姊弟俩是存心合着伙把我脸面往地上踩了。
外头让我下不了台,家里让我站不住脚。
这什么意思?
张妈今天瞧见姑爷提着礼物回来,料定小姐会高兴,忙忙亲自下厨调制了两道好菜,这会一边把手擦着围裙一边走过来问:「饭厅里菜都摆好了,姑爷小姐请过去用吧。」
年亮富脸色铁青,语气很不好,说:「我不饿,你叫你小姐去吃吧。」
宣代云正在屋里头等这年亮富进来,按她的想法,年亮富做事不对在先,她又怀着孩子,夫妻吵嘴,总该是丈夫先给妻子说几句软话。软话一出口,感情自然就恢复了。
不料年亮富今天却硬气起来,听见他对张妈说他不吃饭,更生了气,扬着声对外面说:「小姑娘的好汤好水伺候惯了,这些粗茶淡饭,年处长哪里看得上眼。我们做的菜再好,也比不上人家唱的小曲下饭。」
张妈知道他们夫妻拌嘴,不敢夹在里面,悄悄下去了。
剩着年亮富在外房,窝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和宣代云隔着门吵嚷,闷闷站了一会,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宣代云探出头,叫道:「你只管走,有本事,你别要这个家,也别要你的处长位置!」
说完这句,喉咙竟有些哽咽。
愣愣坐了半晌。
张妈走进来叹气,劝她说:「好好的姑爷回来,何必和他拌嘴呢?对孩子也不好。」
宣代云委屈道:「是他做的事让人伤心。难道他就没错,不过说他一句,倒像我欠了他十万块钱似的。」
张妈问:「猫见了鱼,能不馋?都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不好。做太太的,最要紧的是生孩子。你给他生个儿子,姑爷一定感激。况且他这处长的官儿,还是小少爷给他弄的。再如何,姑爷也不敢待小姐不好。男人,最看重这点面子,小姐给他留一点,他就知足了。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
宣代云笑道:「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妈子,哪里翻出这一大章教训人的话?我昨天看的新民晚报上一篇文章,正批判你这种古老思想,谁说男人一定偷腥,古往今来,多少情真意切的男女。你看唐明皇和杨贵妃,还有,西施和范蠡,那范蠡为了西施,连宰相都不当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来。
宣代云转了话头,问:「今天我说的那些东西,你收拾出来送过去没有?」
张妈说:「早收拾好了,我亲自叫了一趟黄包车送过去的。」
宣代云问:「他怎么说?」
张妈说:「白老板人不在呢,是一个女人接的,说是白老板的舅妈。那女人脸上黑青黑青的,我瞧着,像是个常吃鸦片烟的。」
宣代云蹙眉道:「这是人家的长辈,怎么轮到你评头论足。我让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转告了吗?」
张妈点点头,很谨慎地说:「你都叮嘱十来遍了,我敢忘吗?药的剂量,用法,我都说得清清楚楚,还把你那封信交了给她,要她一定给白老板亲自打开。小姐,你别怪我多嘴,你是有身分的人,白老板是一个戏子,要是姑爷知道了……」
「你闭嘴!」宣代云彷佛被针刺了一下,怒瞪张妈一眼,凛然道:「我们来往,是朋友之交,光明正大得很。年亮富知道又如何?难道知道朋友生病了,就不能送点药吗?他在外头鬼鬼祟祟,我这里,是问心无愧。」
张妈见她气起来,两个腮帮子都染了胭脂似的,忙说:「好好好,我不多嘴。姑奶奶,你肚子里有孩子呢,为了一句话,哪里值得气成这样?多少保重着身子要紧。吃晚饭去吧。」
宣代云说:「说了不吃。」
张妈笑道:「这是气话,你不吃,肚子里那个也要吃。我做了小姐爱喝的骨头莲藕汤,把饭菜摆到房里来吃,好不好?」
宣代云沉默一会,低声问:「他呢?又走了?」
张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说:「没走,在书房里开了留声机,听那些外国歌儿解闷呢。」
宣代云正担心年亮富又出去鬼混,知道他在书房,心里便有几分高兴起来,微笑道:「又没读过洋书,知道什么外国歌儿,附庸风雅。你把他请过去饭厅,叫这位大老爷吃晚饭吧。别让他回家还要挨饿,外头那些女人就知道要钱要首饰,哪个是真懂得心疼男人的?」
张妈别别扭扭道:「姑爷今天很凶呢,我去请,怕请不动。」
宣代云说:「去吧。和他说,你请不动,那我就亲自去请啦。」
推了张妈一把。
张妈笑着去了。
年亮富在书房里听了一会完全听不明白的梵婀铃,翻了一会报纸,心头的恼火下去了一半。
见张妈来请吃饭,明白是宣代云指使的,便把这当做太太的一次示弱。
虽然还是有些恼,但想起小舅子的身分,这时候不趁机下台,伤害到自己的官位就太愚蠢了,于是顺势而为,跟着张妈到饭厅。
一进饭厅,宣代云已经坐在桌旁了。
年亮富在太太身边坐下,主动说了两句闲话,夫妻安生吃了一顿饭。
因为太太有孕,这段日子都是分房睡。
年亮富吃饱后洗个澡,在大铜床躺下,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小时也睡不着。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一刻,却有一种哀伤无奈,藤蔓似的从深处缠绕着爬上来,想到自己堂堂大男人,原本当个科长,喝喝花酒,听听戏,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现在,虽说当了处长,却比从前更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
在外被小舅子扫脸,在内受太太的气,时时刻刻矮着一头,真是人生的悲哀。
就算那些平日奉承他的同僚们,当面说他能干,背地里说他靠裙带关系,畏妻如虎,笑话他的,也不在少数。
当丈夫的,当到这般田地,真真窝囊。
这些天晚上抱着绿芙蓉年轻娇嫩的身体睡觉,忽然间独守空床,年亮富觉得格外孤单冷清,想起那漂亮年轻的女子来,便觉得比自己太太多了数不完的好处。
越是想,越是心痒难熬。
到了半夜,忍不住坐了起来,在漆黑中犹豫了半日,猛地一咬牙,下床换了衣服,竟连汽车也没耐心备了,悄悄叫听差年贵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给双倍的价钱,拉到落花胡同里绿芙蓉的宅子门口。
年亮富下了黄包车,上阶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门就开了,探出一张惨白瘦削的女人的脸来,原来是绿芙蓉的妈。
绿芙蓉是艺名,本姓莫,别人就都把她妈称作莫大娘。
莫大娘看清楚是年亮富,顿时抽了一口气,说:「大老爷,你可来了,我这里正急得不行。」一边开门让年亮富进来。
年亮富边侧着身子进门边问:「怎么了?」
莫大娘搓着两手,哭丧着脸,「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正想问你呢。我家姑娘今天跟着你出门,怎么后来一个人回来了?晚饭也不吃,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嗓子都哭哑了。你说这可怎么上台?」
年亮富一听,也急了,顾不上和她再说,匆匆往里头走。
到里屋掀了帘子,只见绿芙蓉半夜三更,没穿睡衣,倒穿着一套紧身白旗袍,似乎要出门的模样。
看见年亮富在门口,嗔他一眼,把身子一扭,坐在床边,半边曲线玲珑的背对着年亮富。
这一嗔,一扭,一坐,如戏台上轻盈流转,风姿卓越,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年亮富眼睛发直,心头发软。
年亮富走到床边,呵呵笑道:「又在发谁的脾气?都两点多钟了,我还特意来看你,你倒好意思把后脑勺给我瞧。」
挨着绿芙蓉坐了,去摸绿芙蓉的腰。
绿芙蓉啪地打开他的手,猛然回过头,咬着细白小牙说:「这不是年处长吗?您贵人事忙,家里有当司令千金的太太,又有当总长副官的小舅子,一屋子的贵人啊。三更半夜,您不陪着您家里的贵人,到我这戏子的地方来做什么?仔细脏了你的鞋。」
年亮富苦笑道:「好端端的,谁招惹你了?」
绿芙蓉横着脖子,提着尖嗓子大喊一句,「你招惹我了!」
忽然气得厉害,一下子没了声儿,胸膛上上下下地喘气。
年亮富对女人生气,一向是很在行的,这种时候不能顶风回嘴,越斗越僵,便只扬着嘴角,做宽宏大量的不在意模样,踱到一边,拿了一份报纸在手上,慢慢翻着看。
绿芙蓉瞧见他这从容姿态,吊着嘴角,冷冷一笑,也不做声,走过去把衣柜两扇门拉开,将里面挂着的衣服直往床上丢。
年亮富开始还不在意,后来看她拖了一个大竹箱子打开,乱七八糟地塞衣服进去,才吃了一惊,走过来问:「你这是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回天津去。」
年亮富忙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你刚刚和天音园定了合同,回天津去干什么?」手忙脚乱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绿芙蓉在他手上一抢,抢了一件墨绿色绣珠旗袍出来,狠狠丢进箱子里,昂着头说:「我爱去哪,就去哪,你算我什么人?你管不着!」
年亮富说:「你我的关系,还要闹这种生分吗?」
他这样一说,绿芙蓉更激动了,哭着嚷道:「亏你有脸说,我都要羞愧死了,大太阳底下见不得光,被你小舅子撞见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丢下我在公园,自己夹着尾巴回来哄老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清白身子给你?随便找个拉黄包车的,也比你强!」
年亮富被戳到痛处,脸色一变,低吼道:「你闭嘴!再胡说看我……」手猛然起来。
绿芙蓉仰起精致脸蛋,凑到他跟前,「你打,你打啊!反正我身子也不干净了,你也玩腻了,打死我,你再找新鲜人去!」
趁着年亮富下不了手,便哇一声大哭出来,撞到年亮富怀里,用额头顶着他胸膛揉搓,把眼泪都抹在年亮富衣襟上,嘴里委委屈屈道,「我身子也给你,命也给你,你这狼心狗肺,杀千刀的前世冤家。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会纠缠你。你既然不要我,我自己走,省得被你赶……」
不多时,大哭便转了嘤嘤泣泣,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美意。
如此一闹一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年亮富见了这等小女儿娇态,心肠比往日更十倍的软起来,又劝又哄,好不容易让绿芙蓉止了哭,指天画地赌誓说:「我年亮富心里一辈子只装着你,若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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