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绝不会失忆,脸上麻辣辣的痛感清晰似火燎。冯二少可难得有被人甩耳括子的
经验,而且是被一个下人,不过他没有生气,心知肚明自己这记耳光挨得活该,
他不该去刺伤一个男孩的自尊,可就是忍不住,隐密的嫉妒咬住心神,那是无法
忽视的痛楚。
两人对峙着,在凉意逼人的凌晨。
终于,阿诚缓缓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胛骨微弱地颤抖着,他不
想再道歉,也不知道如何收场,只能再次懦弱地躲藏。
冯宣仁看着,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人拽起来,强硬地搂入怀里。
“对不起。”被打的人柔声道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转变,在情感的支
配下,他们试图做些平衡,希望能稍微解放一下被压抑到不知所措的彼此。
不要再问,不要再去逼问个清楚,如果什么都要清清楚楚的话,两人应离
开彼此在千里之外,何必再次苦苦纠葛?想拥抱又心惊胆战,想放手又无法心甘
情愿,没有人来告诉他们该走一条怎么样的路才能对自己的心来个功德圆满。
但在黑暗的保护下似乎能够让激情逃亡而不必有大白于世的危险,还没有
破晓就大胆拥抱,体会暂时的天长地久,谁也未曾想过重逢能产生这样的力量,
从似是而非的亲昵到对彼此狂乱的欲望像一脚踏入幽深的陷阱。不敢放弃挣扎,
也不知道自己坠入的是情沼,挣扎得越用力,陷得也越深。被困在拥抱里就要进
行摆脱,仿佛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形式,何其软弱,阿诚枕着宽厚肩膀的时候,
连这种形式都进行不下去。
冯宣仁诧异对方的毫无反抗,于是用力收紧揽在腰际的手臂让两具身躯无
比贴近,期待证明些什么,侧首望向枕在肩上的人,四目交锋,在漆黑中泛着炽
热的光芒,彼此压迫,曾经被他吓坏的温顺男孩不再逃避和反抗他的挑逗和超出
常理的亲昵,并开始尝试回应和索求。
多么的危险!
徒然放手!
铿锵的汽笛在脑海里长鸣不止,要他松开手中的身躯。
为之一愣,相互凝视,凉意重新包围,熄灭眼中的火焰。
“诚……我……”冯宣仁第一次在阿诚的目光中失去镇定,眼中泛起难得
的彷徨,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他不想给他细究的机会,连面对都徒失勇气。他
毅然转身向屋门走去,把怀中的人扔在原地,扔在冷风中。
阿诚茫然地看着怀抱远离,给予拥抱的人一言不发调头离去,绝望又卷土
重来,在黑暗中一点点啃噬他的心。
门开着,灯亮起,一点晕黄。
阿诚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它走去,如果现在有向外奔去的选择,他一定会的,
逃离此地一切烦恼似皆可罢休。想起过去,和阿三赤脚从主人家里逃跑的那一幕,
两个小孩像惊慌失措的小兽奔跑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在陌生的繁华丛林中东逃西
窜,却不知离出口越来越远,最后饥寒交迫不支倒地。现在他已学会不逃,因为
逃也没用,无处可去,就像现在只能迈向自己拼命想逃开的人,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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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第五章从山村里出来的胡月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在这个繁华都市里
轻易找到一个让普通女孩子都惊羡不已的职业,电影演员。而电影这神奇的洋玩
艺儿她只有几年前跟父亲到北方的大城市去时见识过一次,当时的她即被电影里
的故事和人物深深吸引但未曾想过与自己会有什么挂葛,更未想到若干年后会有
机会出现在这不大的白布上,命运真不可思议。
这本个意外之地,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方,它是梦想的矿坑,随时欢迎
任何人在此地进行梦想的挖掘,纵然失望的痛苦像淘出的碎石一样多,但总会有
人找到真正的宝藏,显然美丽的女孩胡月儿就是其中一个,通过电影公司的几番
审评后,马上让这个俏丽而不妖冶,清纯而不失灵活的少女接受了半个月的专业
培训,并安排角色初试身手。
借着刚兴起的电影业在特殊时代的蓬勃发展,在山溪里和阿诚泼水玩的山
村女孩子抵达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实现她在水边跟阿诚说的梦想。
这一切竟实现得如此之快,就像一个吹在麦管口的肥皂泡,绚烂地飞速膨胀。
月儿在接受电影公司培训时已经离开介亭街住进公司安排的宿舍,远离了
阿诚的视线,他只能几天一次地到电影公司去看望在水银灯下忙碌不已的她。
在水银灯下扮戏的月儿让阿诚不敢直视,她艳丽摩登,举手投足间渐消单
纯的味道,她仔细而严格地接受着导演的摆布,如此的从容,丝毫不见新人的拘
泥,那“纸片上的美人儿”已经印在她身上,惟妙惟肖,的确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变化。虽然走出水银灯的光环,她还是拉着他的手,嘴中甜蜜蜜地叫“阿诚哥”,
但阿诚把她与自己的联想已经越拉越远。
不管如何,在月儿心中“阿诚哥”的地位依旧如前。收工后,她立即跑到
应约守候的阿诚身边,神秘地一笑后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一把铮亮的黄铜钥匙
躺在白白的手心里。
阿诚看着钥匙,不知何意:“做什么啊,月儿?”
“哎呀,给你的嘛,”月儿咬着他的耳朵边儿悄语,“这是我新租的房子。”
阿诚抬眼看着月儿,未接钥匙,还皱起眉头。
月儿恼其木讷,把钥匙塞入他手中:“你发什么呆啊,房子虽然很小,反
正够我们俩住了。”
阿诚才明白这丫头什么意思,不由五味齐涌心头。
“阿三说你们的抵身契快要满期了,何苦再做人家佣人呢,”月儿窥着对
方不作声,就自个儿说起来,“现在我已经有薪资,可以够我俩过活,阿诚哥可
以另做打算嘛,我们一定会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声音由于充满着希冀而柔美起
来。
阿诚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捏着手中的钥匙,他终于明白少爷的话确
实无错,那记耳光该扇在自己脸上。
“不行,月儿,”他把手中的钥匙塞了回去,脸上勉强笑着,“我不能这
样做,我暂不会离开冯家的。”
“嘿,你这个死脑筋,”月儿生气地拧着一下他的手臂,“这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阿诚哥啊,我们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啊?!”
“不行就是不行。”阿诚还是一口回绝。
两人在摄影棚外吵,引来不少正忙着收拾物械的工作人员的目光。
“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月儿眼眶儿红了,一脸的委屈。
阿诚不由心痛,拖过月儿的手,两人步出电影公司,在微薄夜色的商业街
上慢慢踱步。
霓虹斑驳闪烁,在平整的砖板路上划下一道道杂乱的光痕。
不时有各色人影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气,艳红的薄唇,软糯的调笑,“喀
喀”做响的皮鞋声,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偶尔走过披着制服而坦胸露肚的洋
海员,高举酒瓶,嘴中咕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曲调,吵吵闹闹地缓缓离远。更多的
是伸到面前瘦如枯枝的手,呆滞无光的眼神:“少爷小姐,给些糊口钿吧。”
如此光怪陆离的世界,本该离他们有多远?
两人无声地走完一段路。
“月儿,我现在不会离开少爷的,”阿诚终于开口说,“我还有阿三,不
能不管他。”
“为什么,”月儿捏着手里的钥匙,眼里溢着未干的泪水,“冯少爷是个
好人,他不会为难我们的,如果是阿三的话,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啊。”
“我知道,但是……”阿诚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不为什么,是我不
想离开,可他怕她会问个不停,而这一切又无法解释。
月儿没有得到答案,突然被接过手中捏着的钥匙,阿诚对她微笑:“让我
想一下好吗?”
总算笑开颜,却让眼睛里的泪珠儿滚落下来,阿诚连忙扯起袖管给她擦却
被挡住。
“你啊……”瞪一眼这个傻瓜,拿出白丝绢递给他,让他小心地擦,恍然
还是那个爱做梦的女孩儿,青衣素面,在远山衬映的碧空里对心上人单纯的微笑,
只是从那里带来的安宁,会在这霓虹下分崩离析。
擦完泪,牵着手走,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阿诚哥,他们要帮我改名
字。”
“改名字?”
“导演说要叫个好听点的艺名,公司里给我起了,叫胡云梦,你说好不好
听?”
“不好听,我还是觉得月儿比较好听哦。”
“可我觉得很好听啊,很像电影明星的名字呢。”
“你说好听就好听吧……”
“就是好听嘛……”
“……”
渐渐远去的不只是声音,还有那被不夜都市的零乱灯光撕成碎片的身影,
他们再也不用回头看,来时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 ☆ ☆公共租界,
十同里一间看似已经倒闭的破旧旅馆门口,一个着青灰短衫的男子匆匆走来,他
在进门之前谨慎地左右迅速瞄了几眼,然后立即拐入门内,把门从里关紧,倒插
门栓。
登记柜台前有人伸出头朝他张望了一下,一语未吱,用手指点向幽暗的楼
梯后即缩回木格子里放下布帘,里面算盘珠的拨打声。
所有窗户被厚实的布帘密封,空气很不好,夹杂着潮湿的霉酸气,让来客
不由直皱眉头,他未做停留,拿起挂在木格旁边铁钩上的油灯,小心地走上楼梯,
楼梯长年失修,踩一步就“咯咯”作响,让人头皮发麻双腿发颤。
走廊里两旁各有三间门紧闭的房间,来客走到右侧居中一间,推门进去,
屋内有电灯亮着,他一口吹熄手中的油灯把它挂在门外,举眼扫了一圈屋内的人
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屋内除了有三个人外,还有几只厚木条封的箱子,用草皮小心地包裹着。
“辛苦辛苦,各位能把东西运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来客伸手与屋内几
人一一握手。
“哪里,如果没有你的相助,这批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到手啊!”屋内一锦
衣人客气着。
“这是依言留下来的几箱,请你先查看一下。”
箱子被相继撬开,在灯光下,一支支驳壳枪,一杆杆步枪,一只只手雷泛
着金属必有寒凉光芒,耀花了观者的眼睛。
“好好,”来客笑得合不拢嘴,“陈老板不亏是陈老板,真是讲信用啊!”
“当然!陈老板对合作良好的人向来是不亏待的。”锦衣人也笑着,从身
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只锦盒,双手捧到他面前。
“这个给先生的。半数是交易的酬金,半数是陈先生未能替先生完成心愿
的补偿,请先生笑纳。”
“陈先生真是很客气啊!”不用打开箱子,他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用手掂着那沉重的份量不由脸上泛光。
果然,盒盖一揭,十根金条亮灿灿地躺在红丝绒布上,朝它们未来的主人
露出迷人的光辉。
“太好了,”接受者迫不急待地一把抓住锦盒,“谢谢陈老板的慷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