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身打扮……”心头涌上来的不安正在咀嚼胆量,他紧张地再次攫住少爷的衣
袖。
“唉,我跟你怎么说来着,一会儿又忘了吗,”冯宣仁温和地抚了抚他的
头发,语气却强硬的命令,“快回去睡觉,不要多问,记得把门掩紧。”说完,
抽出袖子人欲走。
“少爷,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诚没来由地固执,伸手又扯住了他
的袖子。
“不行,”冯宣仁一口回绝,他很是焦急,连忙拉回自己的袖子,“快回
去,当心被人瞧见!”
“不……少爷我……那我等到你回来,给你候着门……”阿诚不知道自己
想说什么,他只想留住少爷的脚步。
冯宣仁向前快走几步,忽然又回过头:“快去睡觉。”然后向他挥了一下
手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一片漆黑,修长的身影被夜色吞噬,阿诚呆呆地伫立着不知道怎么办。
才愣没几分钟,一辆黑色的洋车从巷中驶出,直冲向街上,在车灯和街灯
光晕的交错下,阿诚恍然间仿佛看到少爷就在车上。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诚被巨大的恐慌给揪住了心脏,他撒开腿跟着汽车狂奔起来,拖着的鞋
子在奔跑中脱离了脚,阿诚没有知觉,光着脚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着,直
追到街头时,车已经驶入夜幕失去踪影。
怎么可能追得上?!无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脚步,气喘和心跳在自己耳边夸
张地发出巨响,阿诚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声呼喊出来:少
爷!
车内的人并不是没有看到少年追逐车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让车停下来。瘦
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后一盏街灯的光晕里,随着汽车的驶动很快地从视线中消失,
冯宣仁始终向后注视着,有种无法明了的感觉堵在心口,闷闷的。
“那个小子是谁?”车厢内的有人问。
“家里的……下人。”冯宣仁摘下口罩,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可靠吗?”问话的人有点疑惑。
“绝对……没问题。”他慎重地向同伙保证着自己都无法了解的信任。
“嗯。今晚应该不会出错了,只要事情成功,我们就少了一大阻碍。”有
人把手中的东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说真的,冯组长,要不是今晚对付的人比较麻烦人手又抽不出来,真不
应该劳你驾的。”坐在旁边的人拍着冯宣仁的肩膀。
“怎么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兄弟,这种困难的时候,
工作哪能分开得这么清楚?!”
众人互相展颜一笑。
冯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进口袋,掏了件家伙出来,一支手枪。
车在街巷里悄然穿行,两旁景物徐徐后退。车厢内沉默一片,有半阖眼睑
假寐,有低头沉思,有边抽烟边顾盼风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里紧张着。
冯宣仁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手里枪支托把上的刻纹,他闭着眼,心头浮现
的却是映入眼帘的最后画面。
少爷,他仿佛听见他在喊。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按了按额头,
尽力把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去。
阿诚从来不知道夜竟有这么长。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的等待,
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足够让他坐起身
来冲出门外。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少爷的归来,如此来回地折腾,终于抵不住疲惫,昏
昏睡去,直至天明。
☆ ☆ ☆翌日,冯老
爷的书房。
“啪——”一叠报纸被扔在了书桌上,冯老爷皱紧眉头,用烟斗敲了敲版
面的巨大标语,对站在旁边的大儿子说:“你看,出事了!”
儿子看了一眼标语:惊天血案!内政局特派专员顾浦平先生昨日被枪杀于
百乐酒店。
“顾专员?!”连忙拿起报纸往下读起来。
“顾浦平这次专门来负责肃清乱党分子,想不到丢了性命。”冯老爷叼起
烟斗叹喟着。
“他做事过狠了点,前几月前不是关押了一批乱党,听说都被他毙了。”
冯老爷点了点头,静默半晌:“不会这么简单……”忽然想到什么,问:
“宣仁呢?”
“还睡着呢,说是着了凉,一大早让李妈熬药汤呢,”冯宣义笑着,“他
昨天老老实实地理了账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会儿就没耐性了。”
冯老爷苦笑:“你们一直太宠他了,老大的人还是这样怎么得了,有空你
去说说他,给他在你那里先安个位置吧。”
“好。”
☆ ☆ ☆阿诚一大早
趁着帮忙清扫院落之时,跑到少爷的窗子下张望。窗子紧闭还拉着窗帘,什么也
看不到。他拿着扫把在窗下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稍过片刻,忽有小物什打头,跌落地上的是一只桂圆,他抬头,冯宣仁正
从窗口伸出头对他眯眯笑。
“少爷!”阿诚惊喜叫道,在看见这张温和的笑脸的一刻悬了整夜的心总
算归位,还是他熟悉的少爷,白白的洋装衬衫,俊朗干净的面容。
“你昨夜……”话没有问完,阿诚捂住自己的嘴。
冯宣仁见状明白他有很多话要问,就道:“你上来吧。”
屋内垂着窗帘,有点暗沉,就像主人的脸色,眼睛上还有重重血丝,显然
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诚有点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该问什么,呆楞地站着边扭捏着自己
的衣角。
“昨天你没睡吧?”冯宣仁见他默声,只能张口先问。
阿诚点头。
“你真是不听话,”口气中却没有责怪之意,只是心有余悸,“昨天有多
危险,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我怕少爷出事啊。”少年小声地反驳着。
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冯宣仁淡笑:“你为什么怕我会出事?”他走到窗前,
一把扯开窗帘,穿过树缝的细碎阳光爬上少年的身体,闪闪烁烁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没事,”冯宣仁走到阿诚面前,揽起他的肩,隔去细碎夺目的光斑,
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体上画着古怪的图案。
“昨夜真是难为你了,一定被吓坏了吧?”他抱歉地柔声问道。
阿诚点头又马上摇头:“我不怕,只要少爷没事就好,少爷没事阿诚就放
心了。”他低头看地板,也许从来没有跟一个东家说过这样的话,有点羞涩,也
正因为这一丝羞涩使他的话显得这么有诚意。
冯宣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扔出一句话让阿诚措手不及。
“你倒挺会拍马屁的。”
这句话显然刻薄,阿诚愣住,抬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方才还是温柔相对的人,
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会听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
道,何况阿诚不算笨人,但他实在不会明白,这个冯少爷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东西。
“我没有……”毫无防备的少年张牙结舌,“真的没有。”他的脸霎间涨
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愤怒,使
劲压抑的愤怒。他想对着这张脸吼叫:我真的很担心,没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对方是少爷,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要这样想,其实也并不是没
有原由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佣人。阿诚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受伤”,
受伤并不一定都是要见血的。
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到阿诚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意思却是很
明确的。两张钞票的面额不小,比上次的五个小钱不知翻了多少个倍数,阿诚明
白,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却怎么也无法有上次那五个小钱带来有快乐,与之
相反,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地挤在一块儿感觉欲呕,他看了看钱,看了看冯
宣仁,僵硬地说:“少爷,不必了,那是阿诚应该做的。”
“拿着。”冯宣仁用命令的口气说着,却还是轻柔的。
“不用,”阿诚别过头,看着窗外说,“少爷,我可以走了吗,下面还有
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来所养成作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头的一步。
“你拿着,”冯宣仁把钱塞到他手中,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不
拿的话,我可不放心哦。”
“……”
阿诚咬牙,手中薄薄的纸片如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让他心痛难担,但
他还是缓慢地把它们放入口袋,如果这样能让少爷“放心”的话。
“少爷,我……可以走了吧?”
冯宣仁颔首默许。
少年转身就走,眼里一片潮湿,他觉得自己又被人卖了一次。在走廊里急
促地走着,逃离着刚才满心欢喜跑进去的地方。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现在在哭?
卷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略为犹豫,用力扭
捏着纸张,把它们揉成一小团又展开,印着的红色人像在被挤压的扭曲下对他揶
揄地微笑着,阿诚凭空打了个寒战,屈紧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团纸片中,
往靠墙摆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没土。
他没有发现,从自己逃离出来的房间门半掩着,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
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冯宣仁靠门暗自叹息,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可
这理由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苍白而可笑。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伤的眼神
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是的,受伤……极力掩饰的受伤。可是,忠诚该用什么
来交换?金钱还是其它,金钱应该比其它更为可靠的,不是吗?特别对这样贫苦
的少年来说,还有其它吗?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团钞票从泥中捡出,两张纸处处折痕几乎被揉烂,
可见少年用力十足来发泄心中难言的愤怒。冯宣仁无端地有些心慌,这种心慌使
他产生一种冲动,没留时间多加思索,迅速冲向楼梯朝阿诚追去。
“阿诚,等一下!”
已经站在楼下的少年收住脚步,转向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少爷一语不发,木
无表情。冯宣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着他说些什么,沉默半刻,却没头没尾
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语音未尽,心中也不免一惊,自己在道什么歉啊?
“什么?少爷。”阿诚似没有听清楚,一脸惘然。
“对不起,”既然已经出了口,冯宣仁索性顺着说下去,“如果刚才……
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少爷,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诚愣着,方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欢喜
却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和刚才的脸红不同性质,这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了,“没
有少爷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诚低着头说。
“不,”冯宣仁尽力考虑着措词,“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阿诚用力地点头,弯了弯腰转身走出了楼,嘴角边抿着浓浓的笑意,让十
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也许这真是阿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