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明天再说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就往门里走,边走边说:“'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这么说着,一晃就不见了。
迎霜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钟里梦见了大金牙,他向她挥舞拳头,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揪上台去,人们开始纷纷批判她,大个子姑娘冲在最前面。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套上鞋子就往外冲。她冲出大门,见大街上已经红绸飞舞,锣鼓震天。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刚才都在说什么啊,竟然说到明天再说。谁不知道最高指示不过夜啊,我竟然说让它过夜。她飞快地往她的下家冲去,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够补偿自己的罪过。七想人想,只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让她的下家还在家里,不要让她的上家捷足先登。她的下家离她家的路着实不近,三五里路小巷子里摸过去,也不知道害怕,只管心里喊着:毛主席,原谅我!毛主席,原谅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原谅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经不见了,她家的人说九大召开了,她到学校里去了。迎霜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问就往下下家奔去。到下下家又是三五里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见了,也到学校里去了。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泪,抽泣着绝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里横横竖竖地走,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现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她的头脑仿佛失去了思考,却由她的脚来代替。她就是这样来到李平水处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的脚总会带着她的头脑来到这位年轻的军人的门前。
李平水喜欢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令人苦恼又难以启齿的深深的欲望,这是一种多么不可告人的低级趣味,她才十六岁啊!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为了与他身上那种可怕的堕落的动物性作斗争,他站了起来,一边用两只茶杯倒腾着凉开水,一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在大街上跳什么呀?跟芭蕾舞里的吴清华一样,你没看到我吧,你那个认真劲儿,我可不敢叫你。“他把凉了的茶送了过去。这半大不大的少女飞快地喝了一口,继续倒在破沙发里说:“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难度。你看到我了吗?我也看到你了,可我没办法和你打招呼。“
她依旧坐着喝茶,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她问:“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离开杭州吗?“
“'我想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情,如果顺利,我可能会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绍兴,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干什么,你哭什么?我还没有走呢,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你要是想来,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带你玩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是在等通知了。”
她没理睬他,管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头就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睡着了。李平水披了一件军大衣在她身上,他想:小姑娘,你快长大吧。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李平水想,这个小姑娘不会再来了,她已经把他忘记掉了。
江南多雨,难得有那么春意盎然的日子,杭汉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中山装,一大早就来到了所里后国茶树育种研究室的那片茶园中。这个研究室是杭汉在非洲的时候建立的,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运动一来,虽然一切都停顿了,但从前的积累还在。草木不懂人间的运动,依旧顾自己春来萌芽,秋去开花,长势良好。
宋代老祖宗宋子安在他的《东溪试茶录》里,把茶树分为七种:白叶茶、柑叶茶、早生茶、细叶茶、稽茶、晚生茶、丛茶;把树型分为了三种:灌木、半乔木、乔木。把茶叶分为两类:大叶与小叶,它们发芽的时间也分早与晚。一般来说,叶片大萌发早,新芽肥壮,制作出来的茶就好。以后各朝代沿用的都是这个分类法,杭汉他们,现在依据的也还是这一种传统。
新品种示范园里种植的一些新品种,倒是杭汉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过的。五十年代末的那几年,杭汉和他的几个同事,花了三年时间,跑遍了浙江省,调查出了二十多个比较好的 品种。加上引进的云南大叶种茶与当地福鼎茶的杂交种,再加上苏联和日本引进的品种,还有全国各种的优良茶品,当有数百种 之多了。比如龙井43,这种中叶类特早芽的无性繁殖系新品种,早 在1960年春天就开始试种了,那还是杭汉和他的同事们在龙井茶区众多的茶树品种群体中,采用单株选育而成的呢。从目前的试验情况来看,它的发芽早、发芽齐和产量高、品质优的优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几天,在造反派的监督下,他们这些臭老九知识分子,还是给龙井43作了一次鉴定,发现它的产量每亩大约能够产毛茶二百公斤以上,比福鼎的大白茶可增产百分之二十呢,制成的炒育或烘青,品质也都超过了福鼎茶。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看它能够制作出什么样的龙井茶,为此他们特意到西湖各乡村去网罗炒茶高手来。谁知造反派说“请“之前还要政审。原本倒是看中小撮着的,无奈这个老革命和资本家牵丝攀藤,最近仗着老资格和孙女的牌头,又在起撬头呢。
原来春天刚刚到,握着刀子前来割“尾巴“ 的人也跟着就到了。自留地、宅边地、零星果木,统统逼着大家“自动捐献“,又合并了生产队,核算单位也改为生产大队。小撮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来伺候得好好的茶蓬,一夜之间都成了国家的,农民白天还敲锣打鼓地去捐献,夜里睡在床上,想想有一口血好吐。茶乡那几个平时和小撮着谈得来的老茶农就来给他戴高帽子,说撮着伯啊,你孙女现在是什么人啊,你孙女呛一声,杭州城里就要发寒热病啊。要我们边边角落都交回去,你撮着伯情不情愿我们不晓得,可我们贫下中农实在是不情愿啊。你去跟采茶说说,我们这里好不好不要来割尾巴了。
小撮着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知道采茶不会替他们贫下中农说话,但不去良心不安,譬如当譬如,去一趟,回家也好和乡里乡亲交代。谁知采茶当了造反派,脾气完全变了,住在招待所里,一张嘴巴练得刀枪不人。手背在后面,房间里来回走,边走边数落爷爷:'你懂什么?这种复杂的革命形势下你还给我添乱!你以为这一次又跟上一次你要给毛主席发电报一样。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是有步骤有计划有口号的,要上报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你就知道眼面前这两株茶,这种时光来添乱,居心何在?你不喝这杯龙井茶,你就不活了?你不跟他们杭家人来往,你就骨头发痒了?”
小撮着见孙女在眼面前晃来晃去,头发鬼一样蓬在头上,喉咙嘶哑,又听她说他“居心何在,骨头发痒“,站起来一拍桌子,说:“我居心不良,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我骨头发痒,你把我抓抓进去杀杀掉算了!”他掉头要走,倒是采茶拉住爷爷,口气缓和下来,说:“爷爷,你就千万不要跟队里那几个坏分子闹了,爷爷你晓不晓得,我也快人党了呢,你这种时光来添乱,我说不说得清!”
一提到“党“这个字眼,小撮着就跟泡到热水里去一般,浑身骨头软了下来。小撮着二七年脱党之后找不到党,以后再要恢复党籍,真是万里长征一直走到今天,走来走去还在瑞金城。他虽不要看孙女这副吃相,但孙女要人党他还是高兴的,想来想去,长叹一声,说:“人了党要做好人啊!爷爷不给你添乱了。”
不添乱也来不及了,造反派最后确定的制茶高手乃三代贫农,正是大名鼎鼎的九溪爷。
九溪爷一上手,抓一把茶叶便倚老卖老,抖着那嫩叶子说:“哎,识不识货,就看你识不识得茶的神气。你当只有人堆里头有神气啊,茶堆里头也有神不神气的啊。你看看这个,程亮;再看看这个,暗簇簇的,窗病鬼一样。“
有个年轻的造反派专门负责管押杭汉他们这几个牛鬼,人倒还嫩茬,此时把那两种干茶比了又比,说:“有什么花头精,我看差不多。”九溪傲慢地盯了他一眼,说:“那是,懂行的人才能够明茶事哩,那年周总理来了,看了我的炒茶,倒是说出一番内行话来。你们这种胡子还没生出来的潮潮鸭儿,能够说出一个什么来呢?好比看中医,总还是要找老中医的。为什么?老中医一望你这脸的气色,便晓得你病在哪里了啊。你能行吗?“
那年轻的造反派虽然碰了一鼻头,倒还算是一个求知欲尚未混灭的人。又加九溪爷三代贫农,工农一家,不好较真的,便蹲下来一边看着九溪爷爷打磨那口锅,一边问他,同样的茶,怎么炒出来的神气会有区别。老九溪摊开手心,指着当中那一点说:“这叫什么你晓得吧,这叫劳宫穴,炒茶人的精气,我们炒茶人叫它脂浆,统统都要由劳宫穴里流出来,进人茶叶片子里去。人的精气足,茶片子的精气也足,人的精气不足,茶的片子也不足。“
那年轻人拍拍胸膛,说他精气足啊,他炒出来的茶最好!九溪爷爷看看他说:“那倒是,你行吗?十大手法,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你要行,我这只位子让给你。“年轻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他送茶科所还不到一年。九溪说:“正是啊,你也就配押送押送这几个不敢动弹的人。”
九溪明摆着是在为杭汉他们几个抱不平呢,可把抗汉他们听得冷汗吓出。倒不是怕他们再吃皮肉之苦,却是怕年轻人火气上来不做这科研,又把他们押了回去,那一年的季节可就又耽误了。没想年轻人那天脾气还特别好,只说老大爷你说给我听听,也是学一手,抓革命促生产嘛,以后这些东西总要学的。杭汉他们几个也低头哈腰地不停给九溪打眼色,让他放一码。九溪这才摆摆手说,你要愿意,我们老头子也不会把这一手带到棺材里去的。说起来总还是你们年纪轻的人脂浆足,炒出来的片子亮头光,神气足。我们老头儿,暗,还有她们妇女,比不过你们的。女人一般就炒炒青锅。女人家手势软,也就是把嫩茶叶子上的露水抖抖干,叶片嘛甩甩燥,等到青锅炒好,摊在匾里凉一凉,梗子叶脉里的水分往叶片上走走匀,炒第二锅的“辉锅“,那就一定要由男人出场了。壮男人有劲道啊,不拿出劲道来,这茶叶片子怎么拓得平,又怎么压得扁呢?毛毛糙糙的又怎么拿得出去呢?因此,吃茶吃到壮男人炒出来的茶,那是很运气的呢。
小伙子一听乐了,说那我以后就专门吃壮男人炒的茶。九溪爷爷看看那后生,却摇头说,我看你面相,现在还不能喝壮男人的茶。须喝我这样老头子或者妇女炒的茶才行。他这一讲,别说那年轻的造反后生愣了,连杭汉他们几个也有些纳闷,看面相还能看出喝什么茶来,这倒也算是个新鲜说法了。正心里打问号呢,九溪自己就揭了谜底,说:“年轻人,你现在火气旺得很啊,阳气太足,你须喝我老头子的茶,采采阴,阴阳互补,这才有好处。”
年轻人开始听了还笑着点头,后来却听出弦外之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