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了。他和赵寄客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压不住没来由的委屈,倒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了。为了不让这种伤感的情绪泛滥成灾,他换上了那种他已经习惯使用的嘲讽的口气说:“、··我很羡慕钟楼上的那个无法无天的暴徒啊,他不是快二十岁了吗?我还没动他一个指头呢,就有那么多人来为他的生命担忧了。一个支那人,低贱的人种,却享受了幸福。这种幸福,我小掘一郎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小掘抬起头来,他现在有底气目光直逼着赵寄客了,他说,“赵先生,你真不该当他们杭家人的说客,你挑起了我个人对他们杭家的仇恨。如果这个杂种现在就站在我眼前,我会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赵寄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咆哮,他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好半天,他才说:“别忘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好吃好喝,还不杀我,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你自己,你也是一个杂种。小掘一郎先生,你给我记住,杂种两个字,别人骂得,你骂不得!”
小掘一郎脸色骤变,眼露凶光,右手就一下子地按在了军刀上,肩膀一挺,好像就要动杀机了。然后,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就僵持在椅子上,慢慢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说:“赵先生,我也真没想到,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把我看成是杂种的呢!”
赵寄客想了一想,轻声说:“我也没法接受你是一个杂种的事实。可是没办法。杂种就是杂种。“
小掘一郎此时已不再动怒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杀那个竟敢殴打大日本皇军士兵的家伙。哪怕你来替他说情也没有用,一切都得看我的心绪,而心绪是不可知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杂种的心绪。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也不会再改变了。过段时间,维持会的人,就要来修复这里的大成殿了。我可不想隐瞒你,所谓修复,不过是幌子而已,他们是要拿你们大梁上的榆木做棺材板呢。真可惜,那可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孔圣人庙的棺木啊。当然,我是有权力阻止他们这样做的。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你们的这个民族应该像棺木一样地被葬掉!你们腐朽了,你们糜烂了,你们只有依附在我们大和民族身上,还可苟延残喘活下去等一等,你别激动,其实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没办法,和你一样,我们得承认现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忍不住回过头来,却看到赵寄客的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背影,他就对着那个背影说:“赵先生,在支那大陆上,像你这样的不多了,当然像王五权、吴有——哦,包括杭嘉乔这样的人,他们也不多。好吧,也许我不会杀杭汉,因为杀他和不杀他,都无损于我们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明天,你从前的辛亥义举时的战友沈绿村就要来杭了,他是作为合作者的特使来打前站的,我将在天香楼专门替他接风。他可不会想到,当他正在和我们日本政府洽谈共荣事业的时候,他的亲甥孙却在钟楼上乱窜一气呢。多么可笑的钟楼上的堂吉河德啊我还会来看你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吩咐吗?”
赵寄客背着他挥了挥手说:“我们中国人都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刚才却提到了一群狗。所以我还要补充一句话,杂种并不丢脸,狗杂种才叫丢脸呢。“ .小掘任了一下,轻声地咆哮起来:“你想要我真的杀了那家伙!”
赵寄客说:“你要是真的敢杀他,你就杀他吧。”
小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还是咽下去了,转身就走。他杀气腾腾的脚步声,在孔庙里震响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
小撮着眼看着小掘从大门走了出去,赶紧往庙里跑,见着赵寄客就问:“赵先生,赵先生”他都不敢往下问。
赵寄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撮着,你赶快去告诉嘉和,汉儿不会死,他要活下去的,叫他们不要担心。”
小撮着惊喜地问:“是小掘亲口跟你说的吗?”
赵寄客突然提高了声音:“快去啊,问那么多干什么!”
小撮着惊了一下,一时就愣在那里,赵寄客这才缓下口气来说:“快去快回,我这里还有要紧事情和你商量。再过几天,王五权他们就要来拆孔庙了。“
照杭人的说法,真正是差了一刨花儿,杭汉就要死在小掘一郎的手里了。
夜色降临之际,杭嘉乔亲自把杭汉从拘留室押到小掘处去。小掘的机关和住处连在一起,是杭州城从前大户人家的一个院落。这户人家姓陈,人称陈家花园。陈家几代在京城为官,书香门第人家,那院子便自然多了几分儒雅,也有几进花园天井。小掘喜欢这种中国式的居住环境。不过,一般的人走进这样窗明几净的花草疏林间,是很难想像地狱就在后院的。最后一进院子的厢房,从前下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成了刑讯室和临时拘留所。杭汉就被关在这里。
此刻,杭嘉乔一边架着杭汉在夜色的花园小径中走着,一边对着他耳语:“你不要再犟了,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应着,你再犟命要犟掉了。”
杭汉“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杭嘉乔脸上。他对他恨之入骨,却不仅仅因为他是汉奸——还因为他们全家都把杭嘉乔当作杀害绿爱的直接凶手。他们对杭嘉乔的仇恨,是国仇家恨都占全的了。杭嘉乔却不明白,他抹了一把脸,架着杭汉的手就放了下来,说:“你不识好歹,我反正仁至义尽了。”
其实,那天夜里,小掘对杭汉本来并没有动杀机,他没有在刑讯室里审讯杭汉,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与杭汉见面的。接待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用一把牛刀来杀鸡,小掘感到好笑。他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大动干戈了。明天只要打个报告,说明一下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是两个日本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就可以了。当然,不能那么炔放出去,至少得拿这件事情换出叶子来。羽田先生的女儿和外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或许是在中国呆的时间太长了吧。必要的时候,应该把他们送回国内,让他们感受一下战争的气氛。他们毕竟是有着我们岛国的血统的嘛,他们会很快明白过来的。
这么想着,看见年轻的杭汉进来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亲切的、略带伤感的认同感。台灯的明暗光线下,他努力地想寻出老师羽田在这位隔代的后人身上的印记。他发现了这个小伙子下巴——略略兜起的发育的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着的若有若无的凹沟——毫无疑问,这是老师羽田家族的下巴。单单冲着这样的下巴,小掘都差一点要说出“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之类的话。但是就在他这样感情冲动的刹那间,他也没有忘记从下巴往上的观察,结果,他看见了一双纯粹的中国人的眼睛,中国人的目光。这种杭氏家族特有的目光,顿时就把羽田家族的下巴的特征掩埋了。就在那一刻,小掘想起了沈绿爱,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着一双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完了,现在,格局又恢复到从前小掘千篇一律在做着的,一个日本专政机关的官员对中国人的审讯。一切都是老样子的了,年龄,姓名,家庭地址,本人身份等等,只是多问了一道国籍。杭汉平静地回答“中国“,小掘就站了起来,绕着杭汉走了好几圈,然后,劈面就是几个耳光,杭汉嘴角就被打出血来了。小掘突然就用日本话吼叫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
杭汉只管自己低头用袖口擦自己嘴角的血,没有理睬小掘。说实话,他回答国籍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想到要专门因此而激怒小掘,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下意识激怒了小掘,他想用两个耳光唤醒杭汉的大和民族的自尊心。然而这两个耳光和接下去的日语反而激起了杭汉的中国心,他不再理睬小掘。当小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再一次用日语叫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的时候,杭汉摇摇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一次小掘知道杭汉不是下意识对抗他的了,他竟然不肯承认自己祖国的语言了。他眼前开始出现老师年迈的背影。作为京 都著名的茶道师,他死后没有一个亲人来替他送葬——他们都在 遥远的中国江南,消息不通,路途不便。小掘从墙上取下挂着的 鞭子,有时候,他喜欢用鞭子把犯人的身体抽出花纹。可是今天 他没有这个雅趣,他一边拉着鞭子一边说:“你说什么,你说你听 不懂,我现在以你外公的名义用另一种语言教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听得懂了。”
他没想狠狠地揍杭汉。举起鞭子之前,还只想抽几鞭子教训一下。他经常以折磨犯人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并且从中得出了许多技巧性的操作程序,比如先声夺人把犯人的威势先打掉,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实践中他却不能完全服从于他自己发明的程序。他不能真的拿起鞭子而不狠狠抽,就像他不能真的举起枪来而不射子弹。他一举起鞭子,就成了另一个不能自控的人,他血液冲头,感觉中脑袋就涨得像个磨盘那么大。他浑身发抖,见了血就像抽了鸦片一样兴奋,甚至有一种浑身抽搐的痛苦的快感。此刻他也未能超越自己,他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叫着:“说,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杭汉却一声也不吭。这样,等小掘气喘吁吁清醒过来时,杭汉已经被他抽得昏死过去了。
这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小掘的同情。相反,因为疲劳,他感到空虚。自从到了杭州,常常会有这种过去不曾有过的空虚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扔了鞭子,一个人坐到台灯下去沉思默想了。
一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浓郁的黑暗中有人显现,他知道那必定是杭嘉乔。这个人同样让他讨厌,他便头也不愿意回一回,只是说:“把他押下去!他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什么时候放他。”
第二天小掘没有再提审杭汉。中午嘉乔亲自给杭汉送了一碗面条过去。杭汉躺在拘留室的烂草堆里,头朝里,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手脚都动不得。嘉乔想,这一次小掘倒是真打狠了,要照这个打法,再提审两次,杭汉这条小命也就算完了。这么想着,他就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出去,然后才说:“不就是让你说你是日本人嘛。说一声日本人又怎么了,你本来就有一半是日本人。说了,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你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吃现在这种苦头?犯不着。“
杭汉的脑袋就移了移,同样肿得像个喇叭一样的嘴唇动了动,嘉乔连忙移过耳朵去听,他听到一声气息一样的字眼——你滚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杭汉毕竟还是杭嘉平的儿子,节骨眼上他们多么相像。行了,当他们都死过了吧,夜里也不要睡不着了,杭嘉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肩膀,被绿爱咬过的地方,这会儿又突然痛起来了。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