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整,就见湖上一阵大乱;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里去了——喂,喂,那边船上的女人,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来人啊——“
所有岸上挖樱花树的人们都纷纷放下锄头,冲到湖畔。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就要往水里跳。
再听湖上有人叫:“别下来,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儿,到西湖来自寻死路的!”
偌大一个西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震惊了。西湖和西湖边所有的人一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见湖中心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怀里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壶,壶里一只怀表,还在孤零零地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这条船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当杭盼抬起头来时,她会与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杭盼,想着心事。直到刚才,小掘看着前方,突然说:“那是苏曼殊的墓。”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两蛇正在融化的冰块。
“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有些笨拙地说道。
“我父亲说,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亲你父亲“小观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两人又复归于沉寂。”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够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静地对杭盼说。
杭盼抬起头看看他,把曼生壶往怀里揣了揣,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小拥有些吃惊,“你知道什么?”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也创造了爱。可是你想毁灭爱。你毁灭不了。你连你自己心里的爱也毁灭不了——”
“所以我只好与爱同归于尽了。”小掘仿佛谈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套着那件他喜欢穿的中国长衫。
杭盼突然问:“这把壶是我家的,这只挂表是你的。你要我转交给谁?”
小掘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挥挥手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也许有一天我女儿也会来杭州”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儿再一次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会和另一个亲爱的人那么相像。她的胸口还贴着一张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樱花树下微笑,那是赵先生的遗物。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缓缓地摇摇头。
他看到她低垂下头,他听到她的哺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来地响起了一个疯癫者的尖厉的声音:“不是樱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啊——哈哈哈哈”
她终于听到了他落水时的声音。他在水里挣扎,但又渴望永坠湖底,她能够听出这种心情。但她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曼生壶。只能这样了,愿主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西子湖三岛葱笼,站在孤山顶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蓬莱三山的意境格局。虽然三岛历经劫难,尚未恢复花容月貌,但迫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经一船船地朝湖上拥去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着许多边喝茶边饱览湖光山色的游客。有人正在向他们介绍着三潭印月的来历,甚至一个日本佬儿的投湖自杀也不能打断他们对良辰美景的欣赏——终于回来了,湖边品茶的日子
只有一张茶桌是空着的,每当有游客想往上坐的时候,茶博士周二就认真地说:“客人,对不起,这张茶桌是预定好的,我天天在等着他们来喝茶呢。”
“什么时候定的,怎么天天都空着啊?”
“这句话说来长了——八年前预定的。”
“啊哟,那还说得好吗?”
周二叹了口气,望望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四只青瓷杯,早已铺好了忘忧茶庄上好的软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热水瓶,挨个儿冲了四杯热茶。干茶浮了上来,热气腾腾,一股豆奶香扑鼻,一会儿香气散了开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气中。周二望着湖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准,那些年轻人还会不会来喝茶。他还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正走向湖边,而有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第二部完)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一章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阳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贫农小撮着的孙女翁采茶依旧坐在窗口伤感。天光从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发光的刘海上,她的眼睛经过三代人的优化组合,已经不再那么鼓暴,凝视春天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曾祖父的些许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结实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从祖先的外壳中彻底弹出,她就会像窗外蓬勃的一团新茶,四处飞溅活力。况且她既不是刚暴出来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绿枝成阴的老叶,她就是那种清明前后一芽一叶状如雀舌的优质龙井,闻一闻,喷喷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门背后,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里捧着石灰袋,一边怨她:“发什么呆?也不晓得帮我一把。”
采茶把手衬在方方的额下,很不敬地说:“你自己晓得!”
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龙井坛一推,生气地盯着孙女,这时候祖孙两个的表情便因为血缘关系而奇异地相像。采茶是在他身边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刚刚到了城里湖滨路招待所烧锅炉冲开水,户口还在乡下呢,就开始人五人六了。小撮着很不满,威严地咳了一声,说:“人都要到了,你心思还没有收回来。”
“还说他们怎么好,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孙女回过头来,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鸣钟。土改后杭家送给小撮着的这口台钟,此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但杭家人说好十点就要到的。小撮着懊恼地看看一桌凉菜,又盯着孙女,他越来越说不过她了,虽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亲,杭家不该迟到。
“给你留点时间还不好?来装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释杭家的这一重大失误,只好转移话题。采茶懒洋洋地走到爷爷的身边,开始帮着干活。
活儿并不多,一只龙井坛,高不过半米,胖着肚子,贮十三斤的茶,还得夹四斤生石灰。小撮着家多年都没有那么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几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还不敢让队里发现。国家规定得严,邮寄不得超过一斤,送人不得超过两斤,每个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着虽是老革命,却是脱了党的;虽是老贫农,却是和城里资本家牵丝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门背后,不想让队里发现他的能装十三斤茶的龙井坛——他千方百计弄来的茶,也只能装满一半,但左邻右舍连这半坛都装不满呢,有些干脆把茶坛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没有,还要什么茶坛?
小撮着的这只茶坛,就是从院后捡回来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坛。这活儿小撮着在忘忧茶庄做了几十年。“解甲归田“后,给队里干活,大锅饭,手艺粗了。今日便技痒,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给重新“细“ 回来。
他让采茶往纸袋里装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叶事先已用两层的牛皮纸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边矮桌上。然后,他开始了第三遍烘坛。
龙井茶的烘坛,先得两样东西,一只铅丝吊篮,盛了烧红的炭,用了三根铅丝挂到坛底,烘十来分钟,取出;然后冷却,再来一次,凡三遍。小撮着为了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坛留给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带着侄甥孙辈来,就想创造一个热烈的怀旧的氛围,在七手八脚和七嘴八舌中,把儿孙们的事情给定了。
现在茶坛已冷过两遍,人影未见。眼见茶坛火气已尽,再不烘坛,就要前功尽弃了。他只得重新拨亮炭火,心里纳闷:东家杭嘉和一向就是个守时之人,他常用茶圣陆羽的人品来作例证,说: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想也。这个“惩“字,东家是专门作了解释,就是耽误的意思。今日却“惩“ 了,想来必是有原因吧。
祖孙两个,各想各的。那个已经在城里招待所当临时工的采茶,对爷爷的举动不那么以为然——烘坛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恼:一是想有城市户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爷爷不但不同意,还要把城里寄草姑婆的儿子杭布朗配给她。这个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们,从小就熟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只晓得这个人一直在云南少数民族干爹那里的大森林里生活,二十出头才回杭州,工作也没有的。现在暂时在煤球店里铲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烧锅炉冲开水有什么区别?爷爷把他说得千好万好,又有城市户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样。总之配给他,天造地设。
她就赶到梅家坞,奶奶本来就是那里人,父亲又是那里的招赘女婿,一家人都在那里落户,只把她留给了翁家山的爷爷。现在是要办终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当然是管的,他们听了这门亲事,倒也轻松,说:“寄草姑婆家有个小院子,嫁到城里去,那有多少好!你爷爷错就错在土改前头回了家,贫农倒是变了个贫农,到底弄得我们都成了农村户口。虽说你现在当个临时工,哪年哪月能转正?”
翁采茶激动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寄草姑婆的老公还在牢里呢!”父母听了,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说:“不是说冤枉的吗?人家死不认账,只说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里呆了两个月,领导常到那里开会的,茶都替他们倒过七八十来回了呢,也算见过世面了。她说:“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没用的,告来告去,还不是十五年?“
采茶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已经到了,就说:“阿囵,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紧的,反正你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
翁采茶很委屈,说:“为什么让人家嫁好人,让我给劳改犯做媳妇?”
父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六①年你们兄妹要饿死了,全部在羊坝头度的饥荒,杭家救过我们的命,你忘记掉了?”
“那姐妹好几个,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说:“采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们要挑你去,是你爷爷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这次能到城里去做工,还不是靠爷爷的牌头?他对你的好处,你自己想想去。“
翁采茶就闷声不响地回来了。父母对她不怎么亲,她是知道的。家里女儿生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给浙南山里人家的,爷爷要下了,三日两头去城里杭家讨奶粉炼乳,把这条小命养大了,现在要回报了。
正是梅雨季节,她愁肠百结地答应了爷爷,但心里很不平衡。肚里有事,手脚就乱,小撮着小心翼翼把六包茶叶贴着坛壁放好,伸手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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