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稍候。」石越从诏书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点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见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地塞给李向安。
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说话更是客气三分。他恭恭敬敬地请石越上了马车,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面和李向安应酬,一面也隐隐担忧─如果和皇帝能够投机,自然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了。
「赵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回想着历史上关于赵顼的种种记载。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下了马车,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
这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御史台等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地坐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就颇有点招摇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边的建筑。
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
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
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
偶尔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
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轻。只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二、三十分钟,才见李向安停住。
石越抬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栏玉柱的宫殿,上面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众官员都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区区宫廷礼节不可能不懂。
兼之他刚进御街,皇帝便已知道,赵顼急着想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带了一干侍从官,前往崇政殿。
所以,竟是没有人向他解说见驾的种种礼节─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谢了罪,便自去缴旨。
不多时,一个穿著绯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腰佩银鱼袋的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三梁冠是七品服饰,而绯银鱼袋,则是加恩特赐的五品服饰,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
只听他高声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
石越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著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道:「石卿免礼平身。」
石越又谢了恩,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显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英气勃勃。
赵顼也打量了一会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茂材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朕在宫中,亦久闻卿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
「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可有所教朕?」赵顼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带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赵顼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
石越侃侃而谈,「今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
「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暗暗点了点头。
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公子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
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
石越脑中灵光一现,立时想起一个人来,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顶了回来。
赵顼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
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唯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甚是!」赵顼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赵顼沉吟道。
「不错,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
「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苦,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
石越话中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觉得石越过分强调吏治,见识未免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断然否定。
「那么?」赵顼没有想到,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
石越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么?」赵顼不解地问道。
「关键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此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
……
崇政殿的召见,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地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地驳回。
宦官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烦地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次召见。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注四〉,赐紫金鱼袋,王卿以为如何?」
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让在场的大臣无不变色。
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官位的等级虽然不高,但随时陪侍皇帝,参赞机要。
当时,自宋真宗以后,一般封人做官,只称翰林侍读,而不加学士。
这时,赵顼为了石越恢复使用古称,已见恩宠;而一入仕,便径授著作佐郎,更是比状元的待遇更高─状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评事〈注五〉,而后才能迁为著作佐郎!
这两个官职,都已经属于常理之外的恩宠了,但这两者相比「赐紫金鱼袋」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
赐紫金鱼袋,是让石越在礼仪上享受三品待遇!
宋朝从开国到灭亡,一入仕便赐紫金鱼袋的,仅石越一人而已!
众大臣见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宠了。
大部分人自是不愿意扫皇帝的兴头,当面得罪石越这个未来的宠臣;却也有一些人立时变色,已准备出列谏阻─别的倒也罢了,唯有赐紫金鱼袋,过于骇人听闻!
不料石越不待他们开口,竟是一口拒绝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众人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么主意。
虽说皇帝赐官,然后虚伪地推辞一番,本来就是该做的,但是,石越却又不相同。
众人知道他拒赴茂材制科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之间也很投机,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此理。
可这官职等级虽然低,恩宠却已经很过分了,穿紫袍佩金鱼袋,二府三司以下,谁敢怠慢?
赵顼不悦地问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带着几分忧郁地说道:「臣是不祥之人,所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奇道。
「臣的来历身分,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石越说着说着,嗓子便有点嘶哑了,似是强忍着悲痛。
赵顼见他担心此事,不由得松了口气,笑道:「石卿何必在乎此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卿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
他还是太子时,就以复兴为己任,常恨身边人才太少,登基后见王安石,所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才。
此时,他自是百般劝说,可石越坚持不肯答应。
赵顼终于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问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才,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赵顼见他就在汴京附近,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中略略宽解。
他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进士及第,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改翰林侍读学士为秘阁校理〈注六〉,另担任白水潭学院祭酒〈注七〉,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许出入禁中〈注八〉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未及说话,早有官员按捺不住了,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是什么官职?
「这无例可循呀!甫一入仕即赐紫,只恐开奔竞之风〈编按:追逐名利的风气〉。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见赵顼将目光移向他,微一沉吟,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不如以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