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愿意与唐垧争论,只向赵顼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陛下英明,自有决断。」说完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唐垧不料遭石越如此轻蔑,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赵顼沉着脸想了好久,忽然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去。
一场欢欢喜喜的大宴会,竟就此弄得不欢而散。
石越满腹心事,回到了赐邸,刚下马车,就听石安来报:「公子,有一个姓潘的客人来拜访,他一定要等您回来,小人已让他在客厅等候。」一面递上一张名帖。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却见赫然上面写着:「真定府潘照临字潜光」。
石越心里一动,连忙往客厅赶去,见潘照临端坐在那里,慢慢品着茶。
「潘兄,久等了。」
潘照临起身微微笑道:「尚书省赐宴,不应当结束这么早,石公子难道是偷着跑回来了吗?」
石越一句脏话几乎冲口而出:「赴的什么鸟宴。」话到嘴边突然警觉,便只微笑摇头,一面招呼潘照临入座。
潘照临察颜观色,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却不方便开口。因而正容说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潘某人这次,是诚心投靠你而来的。」
石越吃了一惊,「投靠我?」
「不错。」潘照临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突然间精光四溢。
「可我无权无势,一个白水潭山长而已,而观潘兄之才,绝非凡品。潘兄可是想我将你荐于皇上面前?」
石越觉得这个潘照临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会自恋得以为这时候以自己的权位,值得什么人来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发起遍览诸子百家,三年之后学纵横之术,五年小成,其后游历天下,已近十年。
「那富贵于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负,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业。然而苦无贤主得辅。」
「你这话太大胆了吧?当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作色道。
他听潘照临出言犯忌,心中不免有所忌惮。
潘照临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挑选录取王安石,那是有励精图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纷纷扰扰,均输、助役诸法,更是弊病百出,较古之明君,颇有不如。
「观其用人,则老成稳重之辈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吕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狭专任,或口蜜腹剑,其心可诛,故此皇上虽有求治之心,却终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诽议重臣,何不自己一纸对策,叩阙进言,匡扶社稷?拿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什么?」石越半讽刺半质疑地问道。
「石公子有见疑之意,还是真的糊涂?」
潘照临毫不客气地反讽回来,「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韩、吕世家之助的结果,我潘照临便是入朝,最多不过一馆阁,怎么可能和王安石争一日之短长?
「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争衡的,除开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开创万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学院的山长而已。」石越听得更是惊心,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暗暗观察着潘照临的神色。
「潘某游历天下近十年,岂会随便找个人托付一生抱负?我在杭州就读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见识高绝,非常人所及,故有意来京一晤。当时还只以为,石公子不过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
「但其后,我在潘楼街辗转打听,石公子每本书刊发的时间,在什么情况下刊发,我都查得一清二楚。
「唐甘南去江南办棉纺行,桑俞楚在京师办印书馆,石公子亲办白水潭学院,其中种种发明,让人拍案叫绝。而这每一本书出书的时间,其中都有深意焉。」潘照临似笑非笑地望着石越。
石越轻轻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我能什么深意?」
潘照临笑道:「心照不宣而已。」停了一会,又说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与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与精力,其志绝非做一个学院的山长吧?
「皇上对石公子宠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话,此大有为之时也。」
石越心中暗暗计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不值得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自己。
而且,这个潘照临的见识,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用这样的人来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想通这一节,怀疑之心渐去,石越心里拿了主意,便笑道:「那么,敢问潘兄的抱负又是什么?」
「内革弊政,外逐强敌,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潘照临淡淡地说完,又恢复了那睡意迷蒙的样子。
石越淡淡地一笑,道:「却不知大宋国内有何弊政,对外又如何驱除强敌?天下大势,还请潘兄为在下言之。」
潘照临用手指沾了点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说道:「今日国家之害,有旧害,有新害。旧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财赋聚于京师。新害者,新法也……」
当下他侃侃而谈,纵论形势,石越不住点头称是,暗叹这等人才,竟然史册无名,可见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贤才被埋没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潘照临一腔才学,却没有人识货;石越明明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恨不能警醒世人,这时候两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
从此,潘照临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分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发生的事情,说给潘照临听,因道:「圣意难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稳,贸然介入朝政,虽是事非得已,也颇觉后悔。」
潘照临细细想了想,笑道:「无妨,公子今日所言,虽然表面看来,是新党、旧党都得罪了,其实却不然。
「公子立身朝廷,此时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旧党,否则孤立无援,日后无以制衡王安石。
「今日所说的本是至理,如旧党中司马光、范镇、苏轼等领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传到韩琦、富弼、陈襄耳中,肯定也会表示赞赏的。
「王安石虽然喜欢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但公子与王安礼、曾布交好,兼之圣眷正隆,公子亦无公开反对新法之意,王安石断无就此和公子势不两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断定公子这番话,肯定能打动皇上。但要想真正巩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仅仅以一个经学大师的身分,自然是不够的。
「皇上为什么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见有与自己意见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若不答应,他便以辞相要胁,皇上最后不得不听他的。
「究其原因,是皇上以为当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帮他完成自己的抱负。
「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贤主,想要让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这个抱负,现在来说,就只有王安石一个选择。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个选择,而且,还是更好的选择。」
潘照临抽丝剥茧,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
石越本来觉得事情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做起,此时听潘照临一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他想了一想,却又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因说道:「潜光兄的意思,是让我另树旗帜,和王安石争夺变法的主导权?这似乎失之急躁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地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地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
「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是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
「此外,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帐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分。
「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见潘照临笑谈之间,把王安石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佩服之至。但目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却又一次地想起「奸笑」这个词来。
他又把这个策略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针了,便颔首道:「潘兄所言,确是上策。
「不过,若是总是为王安石补漏子,也是不够,我也必须做一些自己的政绩。」
「此时自己立旗帜,若是变法,则会引起旧党的反对与攻击,若不变法,有王安石在,实在难有什么成绩可言。公子还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帮王安石补漏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注十:提点刑狱,即「提点刑狱公事」,为北宋地方掌管法律的官员。
注十一:馆阁之职,指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以及龙图、天章、宝文阁等诸馆阁大学士、学士、直学士、待制等官职。这些官职居位重要,无实际职掌,是皇帝的侍从官。
注十二:苏颂,著名科学家。与宋敏求、李大临并称「熙宁三舍人」,熙宁三年四月,曾因反对王安石的人事任命不按程序进行,而四次封还诏书,被罢知制诰之职。
注十三:伊尹,人名。名挚,商初的贤相。相传汤伐桀,灭夏,遂王天下。汤崩,其孙太甲无道,伊尹放诸桐宫,俟其悔过,再迎之复位。卒时,帝沃丁葬以天子之礼。
注十四:沮议,这是古汉语。就是议论阻止新法,对新法从中作梗。
第三章 石氏青苗法
石越和潘照临在计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书房计算着石越。
「这个石越,实非易与之辈。」王安石蹙眉说道。
「爹爹,不如让请皇上调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为朝廷培养将来的宰相,免得让他在朝中碍手碍脚的。」
此时天气已转冷,王雱手里却轻轻摇着一把高丽传来的折扇。
「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地看了王雱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经八百地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地说道。
王安石说道:「依古制来说,石越其实是中朝官,皇上的参谋,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
「前几日,张若水从宫中传出讯来,说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对皇上颇有影响力,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
「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
「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规范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
「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把策论刊发,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自信地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要注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在朝中,否则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