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节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一行草书「汴京新闻」,下面就是日期。
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
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
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
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
第七版叫文学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
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一起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法改良条例》的各种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
经义版的争执,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这一版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能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本相要面圣。」
王安石不知道此时皇帝也正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赵顼一面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报纸,一面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个『报纸』,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这一点,赵顼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朝中大臣们肯定会不满。
他想了想,一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一面又觉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一时竟是拿不定主意。
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赵顼打断了石越,奇道:「这是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
「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的价格,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便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况。这报纸还可以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虽然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心里不禁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石越这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
「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而使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再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回陛下,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辞,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留其利?」
石越不觉笑了笑,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请陛下圣裁。」
「爱卿且说。」
「陛下,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
「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
「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烦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这才是最要紧的。
「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胁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
石越这些主意表面很保守,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却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
若依了这个计画,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赵顼哪里知道石越背后的用心,听了这话,不由笑道:「石卿眼光长远,如此这般,确是良策。」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匆匆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看见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
赵顼笑道:「丞相此来,却有何事?」
「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将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是」,便又将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完,皱眉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
「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始终是想维护言论自由的,见王安石这么说,不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
「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
「自古奸猾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察,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须事先用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
「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且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听石越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咯噔,倒似觉得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又不像如此。
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
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中书、礼部、刑部、学士院共议,制《皇宋出版敕令》,再下廷议,颁布执行。」
说完这些话,王安石竟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见好就收,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
石越只要《皇宋出版敕令》颁布就好─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用这样的形式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的意义非凡,至于其中的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出乎石越意料的是,桑充国与《汴京新闻》也似乎明白这一点,在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敕令》的消息传出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给予了正面的评价。
至于新党,虽然也有人怀疑《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麻烦,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
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倾向支持,再去争辩,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一点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念念要「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此时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些潜在支持者的力量,也不可小视。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
王安石此时也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敕令》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等人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学士院诸寺监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
石越上《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
他坐在御椅上,听石越读完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已料到皇帝会不高兴,因此也并不怎么着急,缓缓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话一出口,满朝哗然。
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分反复。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
赵顼也不悦的问道:「卿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欠身答道:「谋国如对弈,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非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
「臣列举可能之弊病,乃是希望执政三思,施行二法后,将造成何种结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
「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注六〉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若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
「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
「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
石越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刻意表明一个委婉的态度,但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等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
二人这一句话中,竟是对石越的委婉也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说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