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明在尸鬼当中非但一无是处,很明显的还是一个拖累。尸鬼不需要住持,而且脱去住持的外皮之后,信明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罢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寄出那封信。)
信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掩面而叹。满是尘埃的仓库里面连半个人也没有,自己被同伴孤零零的丢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还记得沙子曾经说过,她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
“这里就跟人类的社会一样,弱者一定会受到保护。”
沙子保证绝对会让信明受到应有的照顾。看来这个保证似乎并未往下落实。抑或这就是沙子所谓的“应有的照顾”?一想到这种悲惨的生活将永无止境的持续下去,信明不禁悲从中来。
(早知道就不要寄出去了。)
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
“令尊他……”沙子低语。“他似乎很排斥身为住持的自己,也厌倦于当一个演员,因此十分憎恨束缚他的信众和村民。”
坐在对面的静信直盯着沙子的双眸。
“家父亲口说的?”
“是的。”沙子微笑以对。“我能体谅令尊的痛苦。村子里需要的只是一个住持,不是令尊。信众需要住持来凝聚村民的信仰,所以才逼迫令尊成为他们需要的人。除了成为寺院的住持之外,村民不允许令尊走上其他的道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难道不是吗?”
静信沉默以对。
“令尊不过是想抵抗自己的命运罢了。就跟你一样。”
静信摇摇头。
“……不是。”
沙子不解。
“不是吗?”
“我跟家父不一样。”
‘静信十分笃定。他不知道隐藏在内心的黑暗面到底是什么,却很清楚绝对不是沙子所说的“抵抗命运”。
“令尊说他直到中风之后,才有所醒悟。”
沙子的笑容带着一丝怜悯,静信却坚决的摇摇头。
“我早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人生了。你说的没错,村民只是需要一个住持罢了,然而这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期待,家父跟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应该满足这分期待。其实我大可背叛村民的期待,远离这个村子。之所以没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跟旁人完全无关。既然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我就试着去满足他们的需求,事情就这么简单。”
沙子难掩讶异之色。
“寺院的住持是信仰的中心,不过这并不代表住持必须主动去做些什么。事实上住持能发挥的功能真的很有限。却又不可或缺。一旦失去住持,村民就会失去心灵的寄托,所以大家才要找个人担任寺院的住持。这只是一份工作,而我只是执行这项工作的人。”
又不是非你不可,静信猛然想起敏夫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彻底反抗命运的敏夫正面临着非考上医学系不可的压力。所以应该是高中的时候。不是三年级,那时的敏夫已经向命运妥协了,因此不是高一、就是中学毕业的前后。
静信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当敏夫冒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过静信还是甘于村民的安排。他肯定信仰的存在,明白村民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也觉得这份工作非自己莫属。严格说来,静信十分乐于成为寺院的住持。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自杀?”
沙子提问。
“……我不知道。”
沙子垂下双眼不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沙子再度抬头看着静信,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似的浅笑。
“帮不上忙真的很遗憾。毕竟你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踏进这间屋子的。”
静信感觉有人从背后压住双肩,似乎不让自己起身。然而静信早已全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静信以点头来回答沙子的问题。
“这无疑是消极的自杀,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信为之一愣。父亲的想法当然是拜访沙子的目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得知父亲的真意?
静信的表情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沙子起身走了过来,蹲在静信的面前。辰巳将静信的上臂紧紧压住,静信非但没有挣脱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逃避即将降临的命运。
沙子的神情看来十分挣扎。
2
关上医院的大门之后。敏夫从走廊回到家中,赫然发现一名不速之客正等在房里。
“工作很忙嘛。”
坐在床头的千鹤露出捉狎的微笑。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
话声甫落。敏夫用眼角余光飞快的打量四周。投影机已经被关掉了,原本放在书架上的驱邪用具早已不见踪影,房间里面一片凌乱。
敏夫知道千鹤手中握有家里的备用钥匙。因此早在好几天前就自行在房门和窗子各加了一道锁,却没想到对方可能划破玻璃直接开锁进来,甚至连原本贴在窗户上面的放射状图案都被撕开。
“看来似乎有人替你开路,正志郎先生是吧?”
千鹤微笑不语。敏夫的准备防得了尸鬼,却防不了身为人类的正志郎。投效尸鬼的人类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正志郎先生也真奇怪,居然帮着自己的夫人潜入其他男人的房间。”
“他对我很体贴。”
“这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家母还没睡,你最好不要乱来。”
“尾崎院长是个明白人。总不希望累得老母亲为自己丧命吧?”
敏夫打量着千鹤的笑容,立刻领悟到她的同伴就在附近,只要敏夫大声呼救,赶来察看的孝江恐怕难逃遇袭的命运。慢着,敏夫转念一想。说不定早在自己回来之前,独自在家的孝江就已经遭到毒手了。
放眼望去,房间里面没有足以自保的东西。若真要动手的话。敏夫的力气自然在千鹤之上,可是只要等在附近的其他尸鬼一涌而上,敏夫根本连半点胜算也没有。更何况其中还有像辰巳和正志郎那种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而且又不畏惧咒术的敌人,一旦家中的防线被打开了,想要击退尸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敏夫思前想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过。敏夫心想。尸鬼不会在第一次的袭击杀害牺牲者。而且对方要的是牺牲者的病历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在没拿到这些东西之前,是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将病历表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存放到医院的保险柜,如果那些资料被他们从房间里面搜了出来,自己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敏夫缓缓的移动身子,眼睛直盯着书桌上的电话子机。那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千鹤兴致盎然的观察敏夫的一举一动,察觉敏夫的意图之后,顿时忍俊不住。
“你想报警吗?就算你打110好了。接电话的也是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喔。”
“我知道。”敏夫点点头。
“还是你打算向谁求救?很抱歉。恐怕也来不及了。”
敏夫在内心点点头。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然而只要往后不再遇袭,自己还是有活命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敏夫毫不迟疑的拿起话筒拨号,一边忖度着自己与千鹤的距离,一边在心里面计算着电话铃声。直到响了五响,才有人接起电话。
“哪位?”女性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
“……请问静信在吗?”
“好像出去了。”美和子说完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安。“静信不在你那里吗?”
“嗯。”敏夫随口答应。再次目测自己与千鹤的距离,才发现千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知道静信不在家。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行为嗤之以鼻。
美和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敏夫却不声不响的挂上电话。
“静信在哪里?”
“室井先生人在大屋。”
拿着电话的敏夫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抓了他?”
“室井先生亲自造访沙子。”千鹤发出清脆的浅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室井先生的父亲也特地寄了一封邀请函给正志郎。若非他行动不便,说不定也会跟室井先生一样自投罗网呢。”
“为什么?”敏夫低吟。
“你说呢?我不知道那对父子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理会他们。我只知道室井先生已经在我们的手中了,而且这还是出自他的个人意愿。他的父亲复苏了,我想他应该也会复活才对。”
“嗯……”
敏夫的声音低沉无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静信不可能不知道主动造访尸鬼代表了什么,如果千鹤说的都是真的,表示静信已经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敏夫将电话子机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受。
千鹤打量着敏夫的狼狈模样,露出愉悦的微笑。
“难以置信吗?”
“……大概吧。”
“只剩下你一人独自奋战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如何?”
“还不坏。”
千鹤笑了,从床上起身。敏夫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
“你在求饶吗?”
“没错。我不想死。饶了我吧。”
千鹤往前走了几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内心浮现出一丝的不耐。敏夫往前迎了上去,抓住千鹤柔弱无骨、却又冷冰冰的两只手臂。
“千鹤,我想活着目睹外场的灭亡。”
尸鬼眉头紧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词。
“我已经受够了。”敏夫恨恨的吐出一句。“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是幸存的村民到底做了什么?很抱歉,什么都没有。他们只会坐以待毙,既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愿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满心以为只要出来闹一闹,就会有人把糖放进他们的嘴里。”
敏夫把千鹤的两只手臂往下一甩。
“既然他们不想动手,干脆就由我来找出真相好了。于是我展开调查,发现了敌人的存在,也证明了外场遭到尸鬼的侵略,不想死的话,就只有消灭尸鬼一途可走。我甚至连消灭尸鬼的方法都找出来了,就只差实际执行而已。想不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遇阻力。”
静信不愿参与。即使明白放任不管将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静信还是不愿意杀害尸鬼。可是在唯有消灭敌人才能生存的前提之下,拒绝杀害尸鬼无疑是放弃唯一的求生之道。
即使无法认同,敏夫还是能体会静信的感受。静信不是个结果论者,只要他对过程稍有疑虑,即使结果再怎么有利。他也会立刻抽身不管。敏夫刚好相反,只要结果对自己有利,敏夫是不问过程的。这就是静信了解敏夫的为人、却无法认同敏夫作为的原因。
“不愿意杀生是他的自由,宁愿死于尸鬼之手、也不愿伤害尸鬼也随他高兴;可是他只能对自己的生命作主,我不认为他有权力替村子里的其他人决定命运。”
静信知道尸鬼的存在,也明白袖手旁观并不能阻止惨剧的发生,可是他依然决定脱离战线。这么做非但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剥夺了其他人求生的权利,更何况一旦遭遇袭击。自己也有可能变成另一个尸鬼、威胁其他人的生命。敏夫就是对这一点无法苟同,他不反对静信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也不赞成静信拉着外场的所有村民陪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与白之间还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可是这件事摆明了就是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