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得死了算了。静信重复这句话。
“或许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为怀的神之子民、慈悲为怀的住持。对当事人来说。这种称号或许是一种酷刑。这不是他们要的身分,然而为了不被众人否定,也们只好扮演自己厌恶的角色。
慈爱的父亲,光辉的弟弟,深获秩序的宠爱,深获神的宠爱,以及众人的敬爱。以及邻人的敬爱。
然而他是打从心底的喜欢。抑或是出于某种需要的演技?
或许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着光辉的存在。或许除了弟弟之外,某个人也是如此。
沙子说的没错。山丘是被赶出乐园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隐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隐抑脱序的规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脱序者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容身之处。
所以他的弟弟本质上也是个背叛者、脱序者,弟弟的心中拥有对天神、以及对天神所创造出的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恶。藉由隐抑憎恶、扮演善良邻人的努力,弟弟获得了神的宠爱。愈是憎恶这个世界,弟弟就必须更加的自律,以隐抑内心的不满。强大的憎恶竟然是弟弟散发光辉的动力。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憎恶,弟弟不可能期许与秩序的调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宠爱。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战神的权威。却无法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这份压抑与憎恶,他将什么也不是。
弟弟对秩序充满厌恶和轻蔑,却无法拒绝秩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因为他无法想像脱离秩序之后的自己。即使为了背叛而背叛,弟弟也不知道往后将何去何从,因此他打从心底唾弃无法拒绝演戏的自己,憎恨束缚自己的秩序。
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无疑是生命的光辉。哥哥无惧于秩序的限制,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弟弟却不知道无法被秩序接纳的焦虑总是让哥哥感到无比的痛苦。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是拒绝秩序的英雄,是让只能迎合秩序的自己感到绝望的存在。
因此当他挥舞凶刀的时候。弟弟非但毫不反抗。反而欣然接受。
弟弟希望向哥哥看齐。这个愿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弟弟对无法背叛秩序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更对背叛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彻底绝望。跟自己比较起来,哥哥就连举起凶刀的时候都未曾犹豫。
藉由死于哥哥之手、促成了名为杀人的反秩序行为。弟弟首次背叛了秩序。之后再也不必为了何去何从而烦恼,也不必为了没有未来的自己感到失望。
因为弟弟终于从秩序当中被解放出来了。
静信望着倾斜的白色天花板,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沙子坐在一旁倾听。最后轻叹了一声。
“室井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只见沙子双手紧握。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此话绝无虚假。”
静信点点头,露出欣慰的微笑。沙子的神情十分复杂,低头看着榈在膝头上的双手。
第二章
1
屋内一隅的古董钟敲了六下。已是窗外微明的时刻,房内的夜色却丝毫未见消退,天花板的周围也看不见朝阳的晨曦。如此完善的遮光措施绝对不是薄薄的三夹板所能办到的,若非内外各钉上两层隔板,就是整个天窗都被水泥封死了。
任由钟声在耳际响起,静信转头望向旁边的方桌。陷入沉思的沙子似乎睡着了,只见她粉颈低垂,全身上下文风不动。静信正想出声唤醒沙子,要她回房休息,微妙的力学平衡却在瞬间崩解。让沙子整个人跌坐地上。
“——沙子!”
静信不禁为之失声,跌在地上的沙子却并未回话。甚至连半点反应也没有。驱使倦怠不已的肉体,静信原本打算走近察看。却受限于手脚上的束缚。这时房门开启,单手拿着托盘的辰巳走了进来。
“原来在这里。”
接着辰巳对着走廊出声。
“找到人了。”
正志郎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向辰巳点头示意之后。抱起地上的沙子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她没事吧?”
感受到静信话中的担忧。辰巳微笑以对。
“承蒙室井先生的关心,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放心吧。小姐只是睡着了。”
“可是……”
辰巳耸耸肩,移开方桌上的台灯,将托盘搁在床头柜。托盘上面摆着一支保温瓶和几份三明治。外面还罩着一层保鲜膜。
“他们想睡的时候就会这样。每当黎明接近的时刻,就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因此屋子里面的遮光措施必须特别讲究,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陷入沉睡。”
“原来他们畏惧阳光。”
辰巳点点头一解开静信手脚的束缚。
“你跟正志郎都是人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白天的时候不想睡。也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
“我不是问这个。”辰巳抬头。“我想知道的是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意。难道你也想跟他一样,成为小姐的协力者?”
静信苦笑。
“你误会了,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如果你们是人类,就证明了尸鬼可以跟人类共生共存。”
“如果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也算共生共存的话。”
“你们是尸鬼的奴隶?”
辰巳拿起保温瓶倒了一杯咖啡,拆掉三明治的保鲜膜,然后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监视静信吃早餐。
“奴隶这个字眼并不妥当。他绝不会背叛我们,这层互信的关系是存在的;不过就算真的背叛了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辰巳的语气十分轻快。就像跟朋友闲话家常似的。
“我们不需要正志郎,不过正志郎的确能发挥某种程度的作用,所以才把他摆在身边。光是他提供的经济援助,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大助益。不过就算他死了,我们也用不着发愁。千鹤在户籍上是他的妻子,即使正志郎死了,千鹤和沙子也将继承他的遗产。”
“桐敷夫人也有户籍?”
“作假的门路多得是,看你怎么用而已。所以正志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反正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将遗产留给千鹤和沙子。不过正志郎可是个很重要的战备粮,而且他又没有逃跑的意思,当我们无法觅食的时候。就是靠他渡过难关的。就这点来看,尸鬼和人类的确是可以共生共存,而且只要让一个尸鬼同时拥有五个猎物。不但尸鬼可以免除饥饿之苦,人类也能得享天寿。”
“很难找到这种人吧。”
“的确如此。其实一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死,只要给予适当的治疗,几天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说到这里,辰巳摇头苦笑。“所以正志郎是我们十分重要的粮食来源,两者之间称不上什么对等关系。他的生命建立在利用价值之上,一日失去了利用价值。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是尸鬼的奴隶一样。正志郎臣属于尸鬼,我们准许他的臣属。”
“既然自称‘我们’,想必你也不是人类。”
“沙子管我叫做狼人,恐怖片里面的狼人不都是吸血鬼的奴仆吗?不过我不会变身就是了。”
“你不是尸鬼?”
“应该不是吧?我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也能接受人类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我从未经历过死亡。”
静信为之一愣。
“这种人并不多。有点类似突变种。葬仪社的速见也跟我一样,我们都没经历死亡,直接变成另一种生物。”
静信点点头。
“你们大概有多少同伴?”
“不清楚。除了村子之外,同伴也从城里带了不少牺牲者回来,即使苏醒的机率不高。人数也应该颇为可观。”
“机率大概多少?”
辰巳笑了两声。
“想知道自己复苏的可能性吗?”
静信摇摇头。辰巳想了一会之后回答。
“大概十分之一吧。”
“嗯。”静信双目低垂。“你知道家父的现况吗?”
“令尊复苏了。”辰巳的回答十分干脆。“不过我不能让你见他一面。令尊虽然复苏了,却还是瘫痪在床,江渊表示生前的伤害无法修补。”
“……嗯。”
父亲对第二个人生充满了期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为之唏嘘。
“所以你复苏的机率不小,这个答案还满意吧?”
“我对复苏与否没什么兴趣。”
“听你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关心自己的死活。”
“当然不是。”静信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不想苏醒、不想脏了这双手罢了。如果苏醒的命运无法避免,我宁愿选择一死,可是若问我是否想死,我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我不想死。我畏惧死亡。”
“看不出来。”
“现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冷静,主要是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你们真的会致我于死。”
“劝你还是舍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辰巳轻笑。“以前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有一种杀人凶手被称为快乐杀人者,这种人跟被害者聊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狠不下心动手杀人。在他们的心里,被害者已经从‘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人’了,而那些家伙似乎对于杀害跟自己对等的同类十分抗拒,因此被害者为了保住一命,往往会尽可能的与凶手交谈。可惜的是这一招对我们没用,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静信苦笑不已。
“之所以不停的跟你聊天,纯粹是因为没其他事情可做。如果你们肯给我纸笔,我自然会安静下来。”
辰巳笑笑,表示会替静信询问。
“时代虽然不同。人的本质却没改变多少。刚开始每个人都不愿意袭击猎物,大家都将伤害他人视为畏途。有些人是恐惧犯罪本身的意义,有些人则是恐惧犯罪之后必须面对的惩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不愿意背负这种沉重的压力。不过人心真的是巧妙的玩意,很容易被习惯所左右,害怕受罚的人更是容易习惯。一旦他们发现即使伤害他人也不会受到惩罚,自然就不会有所介意。另一种人虽然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适应,不过也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只要多历练个几次,自然会将人类视为单纯的食物。”
“太可悲了。”
“可悲?”
“难道不是吗?”静信想起阿彻。“生命的模式彻底改变了。却依然保留以往的意识。”
“或许吧。所以大家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学习如何将人类视为食物。学得好的人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跟人类说话。即使对方跟自己攀谈,我们也不会回答。否则一旦聊开了之后,动手的时候就会被罪恶感所苦。不过这也是可以习惯的,有些同伴就特别喜欢跟人类交谈,觉得对方人还不错的话,再趁天色未亮的时候下手。”
“嗯。”
“沙子说尸鬼和人类的关系十分特殊,老实说我也有同感。全世界大概只有尸鬼和人类是使用同一种表记、处于同一个体系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即使彼此见面交谈、对对方留下好感,该袭击的时候依然不会手软,说不定反而更加高兴。毕竟将自己不喜欢的家伙当成食物,对食欲多多少少也有影响,还不如挑自己欣赏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