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的很。
可是李来睡不着。六十多年了,他一直抱着爷爷的腿睡觉。爷爷的脚很臭,有时爷爷的脚就擩在李来的嘴上。但李来觉着很好闻,闻着闻着就睡着了。白天即使有人给爷爷送饭,可是晚上有人陪爷爷睡觉吗?爷爷一百多岁的人了,夜里一个人睡在寥天寡地的大槐树下,让人多不放心呐。他要陪爷爷睡觉,给爷爷说说话,给爷爷暖湿被窝,夜里搀爷爷出来撒尿。他知道,即使爷爷再健康,如果没人照料,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雷大妮不让他去。雷大妮说,你也是八十多的人了,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就烧高香了,还去照顾别人?雷大妮嘴恶,但孝顺,亲他,所以他没跟大妮红过脸。正因为这样,他不好跟大妮打别扭,一切听大妮安排。
可是他操心爷爷,睡不着。
李二槐早上没吃饭,还不觉得怎样难受。但他望着二三十米外的老宅屋,盼望着来娃儿出现。来娃儿回家这么久了,鳖娃儿,干啥去了嘛!还不来。他望一望大槐树,大槐在地下伸出两条粗壮的腿,两条腿中间放一块石头。往常这个时候,来娃儿早把饭菜摆好在石头上,爷孙俩一人坐了大槐一条腿,吃着,喝着,两副白胡子都挂着菜屑和饭粒。当然,吃前是先要喂大槐的,大槐也不少吃,大约是全部饭菜的三分之一。反正打来的饭菜从来没剩过。
可是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来娃儿提饭来。鳖娃儿耶!
中午的时候,李二槐可是很难受了。肚皮一阵阵痉挛,肚子里边好像有人用破鞋底子在搓来搓去,搓得一阵阵发烧,喉咙里特别想吞咽东西。平日他是爱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的,像一个神仙。可是现在他腿发软了,站不住了,他坐在哥哥的腿上。有五六个小孩在树下玩耍,有两个啃着面包,还有一个拿瓶娃哈哈。有一个小孩抓一把土撒在老头的白发上,老头将拐杖扬了扬,孩子们“哇”一声笑着跑开了。一会儿,又聚拢来,偷偷地摸到老头背后,喝娃哈哈的孩子把娃哈哈倒在老头的脖子里。老头打了个激灵,扬起拐杖。孩子们又“哇”一声跑开了。都是六七岁的孩子,其中有3个是老头的玄孙。
李二槐像一只脱了毛的老猴,被几个小孩耍弄了一下午,极其无助,极其懊恼,精疲力竭,一身虚汗。
这时,村西头的喜娃儿拉只山羊走来,说,嗬!这老头!跟一群娃儿玩的真开心呐!政府一个月给你300块养老费,美呀老头!
李二槐一听,“喔”一声哭起来。
太阳下山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二槐虽然更饿了,但这时他有了想头。1960年的时候,树上的鸟儿都是夜里掉下来的。他想,来娃儿个鳖孙不来就算了,天一黑,大槐就会给他送鸟儿吃。鳖娃儿,老子烤肉吃,烤得香香的,眼气你个鳖娃儿!
他仰头望着大槐一头越来越浓密的头发。一群白鹳哦哦地叫着,落在大槐的头发里了。又一群山雀在树顶上旋了旋,“轰”的一声就掉到了树上,在大槐浓密的头发里吵吵闹闹。李二槐讨厌这群山雀,他觉得这群山雀是一团虱子,一定把哥的脑袋圪将得很难受。后来,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山雀也不吵闹了。再后来,大槐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发光,整个一棵树就开始神秘了。1960年的时候,就是到了这个时辰,鸟儿开始往下掉的。李二槐格外留心起来,支棱着耳朵,静听扑踏的声音。
可是,始终没有鸟掉下来。
是大槐也老了,两眼昏花了,看不见弟儿在挨饿吗?是大槐也像来娃儿一样,不亲他了,不管他了?李二槐心里虚慌,浑身抖得厉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但他还是竭力地站起来了。他拾起树根边的那块石头,在大槐身上敲了敲,将耳朵伏到树上,颤着声儿说,哥!我饿!大槐说,我也饿。二槐说,你给我弄两只鸟儿,两只,烤烤你吃一只,我吃一只。
大槐说,弟儿呀!现在哪儿还有鸟儿啊!1960年的时候,地里无庄稼,山里无树,荒坡上无草,鸟儿们无籽实吃,也无虫子叨,所以飞着飞着就饿得扑扑踏踏往下掉。现在遍地庄稼,满山草树,鸟们吃庄稼籽还挑香的吃,叨虫子还拣肥的叨。哪儿还有鸟儿往树下掉啊!
李二槐哭了,说,哥,那你不管弟儿了?
大槐也哭了,说,弟儿,哥管不了你了。
二槐说,哥,你要不管你弟儿,你弟儿就活不成了。
大槐说,弟儿,天叫你活你就活;天不叫你活,谁也没办法呀。
二槐说,哥,我也是这话,天叫死就死,天叫活就活。可是,弟儿跟哥是同日同时生的,弟儿死了,弟儿怕哥孤单。
大槐不说话,只是唏唏嘘嘘地饮泣。树上有猫头鹰叫,接着有鸟儿在扑棱。李二槐赶紧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从树上飘下几根白色的羽毛,像是哥的泪。
李来就是在猫头鹰叫时起的床。他一直睡不着,惦记着爷爷。孙娃媳妇亲他,虽然有时大声吵他,甚至用指头戳他,但这跟恶媳妇们的虐待不一样,这是亲,李来能感觉出来。所以每当雷大妮吵他戳他的时候,他不生气,而且有一种幸福感、亲情感。雷大妮脾气坏,他不想惹媳妇生气。这样,他想去看爷爷,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突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声音又哓厉又凄凉,既像预示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总之,凡是深夜里听到猫头鹰叫声的人都会为之一震,一种隐约的担忧和不安,甚至恐惧,会立刻渗透到你全身的血液里。李来打了个激灵,“呼”一下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这时是夜里三更时分。
为了不惊动雷大妮,李来没敢捏手电。他摸索着去开大门。大门是铁页子焊的,门上一个铁穿条。他小心翼翼地去抽穿条,但只抽了一点就抽不动了,一摸,原来穿条一头挂了一把锁。显然是雷大妮防他出去锁上的。
大门出不去,只有翻院墙了。是石头院墙,原来不高,这几年老苍狼又回来了,就又往上垒了一层,高出人头了。这就增加了翻墙的难度。李来在院里观察着,寻找翻墙的最佳地点。最后他选准了厕所这个地方。厕所靠西墙根有道胸墙,溜心口高,垫个凳子就能爬上去。胸墙又连着院墙,再上院墙就很容易了。
李来就从这里爬上了院墙。是想爷心切吧,他虽然八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勇敢又麻利。他爬上院墙,没一点犹豫,一纵身就跳了下去。谁知墙下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堆土,土堆被孩子们当作滑梯滑,滑得又瓷又光。他就跳到了那个土堆上。他站不住脚,顺着土堆就滚了下去。厕所外面是一个粪池,溜肩深。这几年粪水不主贵,地里都上化肥,所以满池的粪水,上边卫生纸、塑料袋和粪块子结了一层盖。粪池本来与土堆还有一两米距离,李来滚到池子边就停住了。但这一滚,把他滚得晕头转向,他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晃,竟“扑通”一声一头栽到了粪池里。老头没有喊叫,粪便和尿水堵住了他的嘴巴。他只很简单地扑腾了两下,便沉下去了。
雷大妮最先发现的是她给爷爷买的、一次也没用过的手电。她早上起来先给爷爷打了几个荷包蛋,端到爷爷房间。可是床上却不见爷爷。院子不大,一目了然;大门又锁着,他能到哪儿去呢?在厕所里吗?哦!她朝厕所望去,看见了胸墙下的凳子。她一下子明白了,老头肯定是翻墙跑出去找老太爷去了。她跑过去,先向厕所里瞄了一眼,不见人,就把凳子挪到院墙根儿,扒着墙头往外看。她看到了滚到圆型土堆另一个方向的手电筒。她恨道,这老头!作死呀!
雷大妮跑出去,捡起手电筒,就要往槐树底下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刚才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看见粪池里有个异样的东西。于是她又拐了回来。她站在粪池边,看见粪块盖子中间,鼓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再仔细看,好象一个人的脊梁。她到院里拿把铁锨,将粪盖子搅了一下,就看见了一个脸朝下的白发脑袋。雷大妮扔了铁锨,一下子马爬趴到粪池边,凄厉着声音哭道,爷呀!我的爷呀!
那天夜里,直到鸡叫三遍,李二槐才挣扎着回到庵里躺下。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起来。李来的死讯他当天就知道了。雷大妮想瞒住他,可自己的哭声早把消息传出去了。雷大妮坐到草庵里的地铺上,手里端着一碗饭,说,太爷,你吃点吧。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雷大妮就哭道,太爷,我爷不在了,以后我伺候你。你想回家了,就搬回去住;不想搬了,我在旁边搭个庵,陪你住到树下。行吧?啊?来,吃饭!
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说,太爷,我比我爷伺候得好,伺候得叫你再活100岁,啊?你吃饭吧。
李二槐还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没法儿,就把饭端出去让大槐吃。她把饭抿到大槐的嘴里。可是大槐也不吃。从前抿上一会儿,饭就不见了,而且可以听到吸溜一声;可现在抿上后,好久也不见动静。
就这样,不吃不喝了4天,李二槐停止了呼吸。
那是个上午,李家的媳妇们挤在草庵里,商量着要把老太爷抬回老屋里,她们知道老太爷活不长了,让老太爷死在外面,变成野鬼,于活着的后辈儿孙们可不好看;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们回来也会不依她们。刚刚统一思想,形成决议,就听高文玉叫了一声,嫂子,快来看!雷大妮跨两步走到卧铺边,蹲下来,看见老太爷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吹气。雷大妮有点经验,知道老太爷不行了,这是在倒气。她拉着老太爷的手哭道,太爷,太爷,是我害了你们俩呀!你睁开眼再看一眼太阳吧,外边的太阳多好啊……李二槐果真睁了一下眼睛。人们闪开来,一缕阳光就从庵门口射了进来,照在老头苍白瘦削的脸上。老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呼吸也缓缓地停止了。一百多岁的人了,这是喜丧,一大群孙男孙女们都没有哭,只有雷大妮哇哇地哭得极其伤心。周巧呸了一口说,贱!高文玉伏到她耳朵上说,老太爷一死,赚不成钱了,能不伤心?周巧就又呸了一口。
这时,她们听见外面发出可怕的巨响,哗!哗!哗!一齐跑出来看。
是大槐树在发疯样地摇晃。
外面果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深秋天气,山上的五角枫、乌桕、黄蒌柴,叶子都红了,因此群山就显出苍劲斑斓。没有一丝儿风,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都感觉不到一丝儿风的气息。可是大槐树粗壮的树干和巨大的树冠却在哗哗作响。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摆向那边,就像一个极其悲怆的脑袋,在呼天抢地地嚎啕。树上的鸟儿惊叫着飞走了;来不及飞走的,都被剧烈甩动的树枝打死,坠落树下。树叶像鹅毛大雪一样往下飘,一会儿所有的叶子便落完了,树下的叶子积了半尺厚。树肚里发出嗡嗡的响声,从树干顶部飞出无数的野蜜蜂,一会儿便在树冠上方的天空上形成一团黑云,久久不散。原来树干是空的,顶部有一个树洞,树洞里有一个巨大的蜂巢,由于树大没人上去过都不知道。接着,人们又看到数百条赤链蛇,像起火箭一样从树顶上射出来,然后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