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坟头拢好后,将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竖在坟前。李子套梦中抱着的,就是这捆哀杖。
李子套惊恐万分。他分明是进了安铺镇嘛,怎么走进坟园里了?他知道这个乱坟园,就在安铺镇北门外,距镇上半里之遥,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边,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寻找他的粮食。布袋是空的,卷成一卷,枕在头下。可粮食呢?他的碗豆搅呢?他在乱坟岗子里到处寻找。终于,在西南角的一个坟边找到了:那14升碗豆搅倒在一座坟前的化纸池里。
太阳已经出来了,把每个坟头都照得红艳艳的,尤其是那座新坟,白幡在霞光和清风里轻轻地晃动,像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蹰走来。李子套不敢再看,赶紧蹲下,用双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搅捧到了布袋里。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铺镇,早市已经快散了。他随便将粮食出了手,就赶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两天前已经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门外的乱坟岗子里。那里只有一个新坟。于是,李子套知道,他夜里是睡在女人的坟上;他怀里抱着的,也许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李子套回家时买了许多纸,坐在坟前慢慢地烧,一直烧到天黑,纸灰把化纸池都盛满了。
男人没有死。他又活了近1个月。在这1个月里,是李子套来照顾的他。男人总是哭,一边哭一边数叨:“老天爷呀!该死的你不叫死啊!该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爷呀,你是咋当的老天爷呀……”
第二十章 鹤妞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
那年,是雷大妮儿丈夫因宝石的事跟喜娃儿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蓝。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龙山的山尖儿上,总有几片白云在那儿飘。有时会有一两只白鹤飞过那山尖,越飞越远,越飞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不知是被山尖儿挡住了,还是飞进了云朵朵儿里。鹤妞站在刚收割的稻田里,怀里抱着一捆稻子,定定地望着那山尖。当初,她就是从那里翻过卧龙山,落到这不川不山的怪屯来了。从此就没再回去过,回到那白鹤飞去的地方。
苏三双手攥法绳,
泪珠滚滚滴湿胸。
仰望长天无限恨,
声声哭的王金龙。
自从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无踪影……
鹤妞低声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苏三爬堂》,是哥教给她的第一个段子,声音洪亮中带着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调有点儿像坠子名角马香身。她又听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声了,她一听到哇唔河的流水声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着坠子给她伴奏、一面教她学唱坠子书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声地喊叫她,脚梆踩得特别响。“重来!”他嘴角一咧,没有眼珠的两只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后音!后音!呶,舌头顶着上颏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给她示范。接着就又把瞎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面前的头发已经放得跟弓子上的马尾那么粗的一绺了。她八岁学唱,哥对她要求很严格,不许她有一点懈怠和过错。但哥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而总是在他自己身上实行惩罚:他们讲定,她唱错一次,哥就拔掉一根头发。她看着那一绺头发,心疼哥,气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哥若看见她的眼泪,也许会心软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更起劲地晃动着身子,运着弓,把坠子拉得更加呜咽动听。“苏三双手攥法绳……”他领她唱。哥的嗓子有几分喑哑,但喉咙粗,后韵沉厚,是坠子书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鹤妞把目光从山尖上收回来,落在山的前怀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龙崖;崖下有一条沟,叫狼洞沟;沟下有一座坟,是哥的坟。
“呕——鹤妞,是你在唱啊!我当是收音机响哩!”突然,从河底下冒上来一颗披着散发的人头,像个恶鬼。鹤妞吓了一跳,马上认出是雷大妮儿。
雷大妮儿知道鹤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龙崖摔死的,不过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当时她也跑去看,是个瞎子,躺在谷屯西边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摊血,一只破三弦挂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头哩?水可凉啊。”鹤妞说。
雷大妮儿没有回答她,她有别的事急着向她说哩。她走上来把鹤妞往河边拉了拉,向着河下游一指。鹤妞看见河下游渡口处的河滩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汽车,一个穿着嫩黄色线衣、戴着太阳镜的女郎,正跟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头蹲在河的两边,撩着那清凉凉的水一边洗,一边互相逗着玩。
雷大妮儿趴在鹤妞的耳朵上,幸灾乐祸地说:“刚才,我两条腿一叉把,骑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脚,叫这俩骚货尝尝老娘的花露水儿香不香!”
鹤妞的脸立时红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长范,那女的是谷屯一个姑娘,鹤妞曾好几次看见她坐在丈夫的驾驶室里。对此,她并无多少醋意——她已经跟好几个男人睡过了,自己既没有为丈夫守节的义务,当然也就没有要求丈夫为自己全忠的权利。在她的一生中,只为哥守过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过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门关上!”
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鹤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冲力,一头向门上撞去。脑袋一懵,眼前炸开一团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时没有了。
“噢,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喊。想睁开眼看一看,但睁不开,只觉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动。她忘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竭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苏三爬堂》,突然来了一群民兵,砸了他们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来。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乡,就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收留了。那老头慈眉善目,瘪瘪的嘴巴上不长胡子,像个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头就劝他跟自己的儿子成亲。那儿子人高马大,愣哩愣怔。她不从。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个瞎子?妹子跟哥成亲?”老头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亲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个瞎子东飘西荡,唱一辈子戏?啥胜跟俺老海成亲?到时候我给你们盖3间大瓦房!”
她不答应。但老头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了。原来老头的弟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两张结婚登记证。她哭,她要走,她要翻过那山梁,从那云朵朵里钻过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鸡巴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