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 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
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
春江水涨轻航出,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
名园公子人中英,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
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
冲寒一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
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
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 是的,怎么把他二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
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
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
春兰秋桂非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
曲终又见湘江灵,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
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点。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好”。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