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哂勃特设府如今的小可汗府,已不再是久留之地。
他摸着膝盖,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使节的临时住所。
若他离开了,阙舒便不再有逗留的理由,算得上两全其美。唯一的问题便是,他如何拖着这样一条断腿离开。
当初砸腿的时候留几分力便好了。
何容锦不止一次地后悔。他回到房间,正要推门,就听一下极轻的呼喝声从使节住的宅院传来。为了使节在这里住的方便,确珠将他们安排在何容锦屋子的左近,只隔着两道墙,因此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他推开门,暗道塔布不愧是西羌王宫护卫队长,果然亲勤练刻苦,昨日睡得这么晚今日还起来晨练。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头,因为呼喝声越来越急促,不像是练功倒像是对敌。
正在怔忡间,就听祁翟大喊:“捉刺客!”他的呼喊声如一记春雷,炸响了刚刚从深夜惊魂中沉寂下来的小可汗府。
何容锦还没放松的心又被揪了起来,立刻将轮椅掉转头朝隔壁冲去。
幸好使节住所附近布置了不少守卫,当他赶到时,祁翟和阙舒已经被守卫护卫在房檐下,塔布一人领着众守卫奋战。刺客一共两人,衣着与府中仆役相若,身手不凡。他们眼见越闹越大,故意使了个破绽让塔布近身打中肩膀,然后借力踢出一脚,将塔布踢出战圈,双双跃上屋檐,朝外逃逸。
“哪里逃!”额图鲁出现在屋檐另一侧,身如飞燕,几个起落就追赶上来。
何容锦抬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越离自己的视线才收回目光。
“何总管?”守卫们不知所措地走过来。
短短半天,小可汗府就遭遇两拨刺客,且一个人都没抓住,这不但是打了小可汗府所有守卫一个耳光,更暴露出小可汗府守卫不堪一击。确珠是突厥可汗的亲生儿子,更是最可能继承可汗之位的人选之一,若是让沙纳利可汗知道这两次事件怪罪下来,只怕整个小可汗府的守卫都吃罪不起。
何容锦道:“还不快像小可汗报告。”
“是。”护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派了口舌最伶俐的一人朝确珠的卧房跑去。
何容锦转头看祁翟等人。
他们也正看着自己。
作为小可汗府的盛文总管,遇到府中贵客遇袭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他只好推着轮椅来到屋前。“祁翟大人,您没事吧。”
祁翟微笑道:“多谢何总管关心,我们都没事。”他别有深意地侧头看了看阙舒。
何容锦视若无睹道:“那请早点休息。”
祁翟看了看天色,笑道:“的确很早。”
何容锦掉转轮椅,随即发现椅背被抓住了,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抓住椅背的人是谁。
“我送你回去。”阙舒道。
何容锦没有反对。以阙舒的个性,他就算反对也没有用。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门前,何容锦像先前那次一般抓住了车轮,阙舒配合地停下手。
“你……”何容锦回头想说话,却看到阙舒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脑袋和身体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翻涌过来,让他一瞬间僵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阙舒满足地扬长而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21、动魄惊心(二)
身体是极累的,但经历这么多事之后,何容锦的脑袋却无比清醒,任凭他在床上如何辗转反侧,都难以成眠。
纪无敌等人的脸很快被抛在脑后。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有何目的,但是他们之间并无交集,遇到也是巧合。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他们之所以来找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会中原话罢了。
真正令他介怀的是第二拨刺客。
看到刺客出现他震惊过甚,以至于忽略太多了不合理的细节,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这第二拨刺客简直浑身是破绽,蹊跷得好似凭空冒出来一般。
首先,纪无敌等人已经被确珠送出城去,绝对不可能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而且那两人武功虽然尚可算一流,也只能敬陪一流末座,与袁傲策这等超一流高手简直是天壤之别。其次,他们去的是西羌使节的住所,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是祁翟,又或者是……
阙舒?!
何容锦身体猛地坐起来。
是了。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刺客,一来是他们的武功不算高强,二来是他们的计划太不周密,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被塔布他们识破。若真是刺客,好不容易找到混入小可汗府的机会绝不会因为这两点而白白错过机会。
这样想来,与其说他们是刺客,倒不如说,更像是探子。
探子只需要刺探情报便可,不需要太过高强的武功。看这两人逃逸时的速度,轻功相当不俗,也符合了探子轻功比武功更重要的特征。
出现在西羌使节住所的两个探子。
从表面上看,他们的目标应当算是祁翟,可是深一层想,也未必不会是阙舒。联想到之前祁翟给他看的信,何容锦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冷水浸过一般,冷得直哆嗦。
难道……
闵敏王真的没有死?
他心怦怦直跳起来。
闵敏王与浑魂王的每一场战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多少士兵伤亡,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他至今都能说出个大概的数字。只因那些战争实在太过悲壮,太过惨烈。
这世上还有什么战争比内战更令人心痛?
战场上手刃的敌人都是自己的同胞,若不是战争,也许他们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或者相见不相识,或者萍水相逢笑脸相迎,又或者成为莫逆之交。可是战争夺取了他们中一部分的生命,也将这种可能永远地埋葬。
如果闵敏王真的没死,那么,这些曾在午夜梦回时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的噩梦将会重演。
何容锦捂着额头,冷汗从额头一点点地渗透出来,沾满了掌心。
刺客的事虽然惊动了确珠,不过他这次体贴地等何容锦起床之后才将他唤到书房中来。
“睡得可好?”确珠问。
“好。”何容锦回答得时候有些无精打采。
确珠笑了,“看来不好。”
何容锦道:“是。”
确珠道:“贼人两次侵入小可汗府,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任谁睡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可能睡得安稳踏实。”
何容锦道:“小可汗觉得这两拨是同一批人?”
确珠道:“是不是同一批重要吗?”
何容锦一怔。
确珠并没有解释他这句话,而是语气一转道:“西羌使节乃是我突厥贵客,他们的生命安全不容有半点损伤。我已经与他们商量过了,为了确保他们安然无恙,我已经请他们回迎宾馆居住。那里有父汗派下的重兵把守,想来万无一失。”
何容锦道:“小可汗英明。”听到这个消息,他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心头一紧,总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杂不堪言。
确珠道:“但是西羌使节提出了一个要求。”
何容锦道:“哦?”
“他想请你一道入住迎宾馆。”
何容锦沉默。虽然这个要求已在他的意料中,但是在确珠面前却是半点都不能流露的。
确珠道:“你是我盛文总管,总掌府中事务,怎能分身?”
何容锦道:“是。”
“但是,他们毕竟是突厥贵宾,来者是客。如此合情合理的要求我也不能不近人情地拒绝,因此,”确珠在兜了一个圈子之后,话锋一转,“我答应了。”
何容锦心头的滋味已从百般分化繁衍成了千般万般。
确珠道:“他们打算下午动身,你收拾收拾东西,便与他们一道去吧。”
“是。”何容锦打算告退,却发现对方走了过来,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确珠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似乎想要托起他的下巴,却被何容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也未再纠缠,施施然地收回手道:“你去迎宾馆只是暂时的,懂小可汗府的盛文总管宝座永远为你而留。”
“多谢小可汗,其实……”何容锦踌躇着要不要撑着这个时机干脆辞了这份工,只是话到嘴边又觉得选在要去迎宾馆前夕提及此事并不妥当。
“其实什么?”确珠含笑看着他。
何容锦回神道:“其实,府中的守卫还需要增加人手。只是我这几日不在府中,只能请额图鲁帮忙了。”
确珠道:“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事,你不必操心。”
“是。”何容锦打算告退,又听确珠道,“留下来与我一道用午膳吧。”
“是。”
这一顿午膳吃得极慢。
确珠还要了一壶酒与他对酌。
酒是好酒,上好的女儿红。
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何容锦一闻到酒香,腿就迈不开了,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酒壶。确珠刚斟上,他一口就干了,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道:“好久不曾尝到这种味道了。”
确珠笑道:“你若喜欢,我便多叫人备一些。”
何容锦道:“小可汗不是不希望我喝酒?”
确珠道:“是。可是你会听吗?”
何容锦低头斟酒。
确珠点到即止,没有咄咄逼人地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你还记得我被马贼所困时,你救我的情形吗?”
何容锦道:“记得。小可汗当时骑在马背上,骁勇英武,令人望而生畏。”
确珠道:“那时候你从天而降,如天神一般。”
何容锦慌忙拱手道:“小可汗谬赞了。”
确珠摆手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何容锦道:“是小可汗洪福齐天。”
确珠笑道:“你当时可不似现在这般圆滑。”他叹了口气,“我倒是颇为想念那时的你,爽直豪迈。”
何容锦叹气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今小可汗是我的衣食父母,自然与当初不同。”
确珠道:“我对你而言……只是衣食父母吗?”
何容锦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想起当年的误会,头不由自主地疼起来。时隔多年,如今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只会越描越黑,但是不解释,这个误会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他不禁左右为难。
幸好额图鲁突然跑过来,说宫中传出口信,让确珠即刻进宫觐见,这才免去何容锦的尴尬。
确珠站起身,将两人酒杯都斟满,然后举杯道:“我便在府中等你回来。”
何容锦坐着轮椅,只能举高杯子与他轻轻一碰,两人都仰头喝尽。
额图鲁眼中闪过一丝妒忌,却在两人放下酒杯的瞬间遮掩了起来。
确珠走后,何容锦转头朝花园另一头看去。
那里有棵树,树下有个人,人影藏在树影中,厚实又阴沉。
何容锦回过头,拿起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咕噜咕噜地将壶中酒喝了个精光。
22、动魄惊心(三)
回到房中收拾行李,才发现除了日常衣物之外,他有的不过是一只早晨灌满中午便空的酒葫芦。回想当年腰缠万贯的日子,何容锦突然有点怀念起绝影峰来。早知道,他应当回去那点盘缠再出来的,好过为了一口饭跑来当总管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门口毫不掩饰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这个人不高兴的时候从来不喜欢一个人憋着。
何容锦慢慢掉转轮椅,面对面地看着来人。
阙舒迈进房门,“酒好喝吗?”
冲天的酸意萦绕于房间每个角落,让何容锦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