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锦道:“母亲是西羌人。”
密加点头道:“这便是了。小可汗以后会留在京都,你作为小可汗的盛文总管须将诸事安排妥帖。我明日叫我的盛文总管阿塔必过来教你,你以后都要听他的。”
何容锦低头,将面容藏在阴影中,“是。”
确珠当哂勃特设已有七八个年头,京都的特勤府不过是临时居住的别馆,府中重要物什俱已搬到哂勃特。如今要搬回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何容锦刚入府,头便痛起来。
府中仆人不到十人,往日来京都时,他都会从哂勃特府里带一些过来,如今远水难解近渴,不得不招一些临时的仆役支用。只是确珠这个小可汗当得蹊跷,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里,若是招得不好,只怕引狼入室。他又想起之前密加的话,不知他来意是善是恶,更觉头痛。
仆人见他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容锦总管,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何容锦道,“去买一缸黄酒来。”
3、斗角钩心(二) 。。。
半夜三更,酒铺都关了门,酒终究没买成。
何容锦难受得一夜没睡好觉,天蒙蒙亮就起来上街买酒。只是这个时候街上的酒铺还关着门,卖烙饼的倒是有两家。他缩着膀子大咧咧地坐在酒铺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天色越来越亮。
近开门时,街上突然来了一拨巡逻的卫队,盘问他许久才放行。
何容锦看着卫队的背影,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酒铺终于开了张,店伙计看到门口坐了个人,吓了一跳,细问之下才知道他馋酒,忙请入店内。
何容锦道:“有没有黄酒?”
店伙计道:“那是中原的酒,我们可没有。但我们有突厥的好酒,葡萄酒和马奶酒!”
何容锦皱着脸道:“城里哪里有?”
店伙计道:“以前有一家,但年前倒闭了。你不是突厥人?”
何容锦道:“我居住在这里。”
“那就是了。居住在突厥怎能不喝葡萄酒?”店伙计道,“这样吧,我算你便宜些,你先买回去尝尝。若喝得喜欢便常来来。”店伙计不由分说地往里走。
何容锦原想用葫芦打酒,想了想又怕葫芦沾了葡萄酒的酒味,便忍住了。
店伙计手脚十分麻利,一会儿便拿着羊皮酒囊出来。
何容锦付了钱,将酒囊系到腰际另一边,苦着脸回府。其实葡萄酒和马奶酒他在多年前便尝过,前者太酸,后者太腥膻,始终无法适应。这么多年来,唯独黄酒最对他胃口,可惜,这里离中原太远。
他进府,就看到仆人小跑着过来禀告道:“叶护府的盛文总管阿塔必正在等候总管。”
何容锦摸着酒囊,缓缓地点了点头,朝里走去。
阿塔必五十来岁,身如铁塔,站如松柏。他听到脚步声,警觉地回头,“你是小可汗府的盛文总管?”
何容锦道:“是。”
阿塔必上下打量他,随即盯着他腰际的酒囊和葫芦,皱眉道:“你是个酒鬼?”
何容锦道:“虽好杯中物,却不是鬼。”
阿塔必盯着他,傲慢道:“你根本不配当盛文总管。”
何容锦道:“只因比起昌武总管来,我还是当盛文总管更合适些。”
“你可知道为何我突厥贵胄府中分盛文与昌武两位总管?”
“听说与当年一桩以下犯上的案子有关。”
“不错。”阿塔必道,“以前府中只有一个总管,府中大小事物都由一人独揽,以至于闹出总管囚禁主人作威作福的事来。后来,各府为了避免此事发生,就分设文武两个总管,文管钱粮,武保安全。”
何容锦道:“此法大善。”
阿塔必道:“既然是盛文总管要管府中钱粮,又怎么能让一个酒鬼来担当?”
何容锦道:“我不是酒鬼。”
阿塔必道:“你此时虽然清醒,却保不齐办大事时糊涂。小可汗身负重任,盛文总管不止是府中总管,更是他的得力臂膀,容不得一丝差错。”
何容锦叹气道:“小可汗才是我的东家,即便要辞退我,也请让小可汗亲自下令。”
阿塔必怒目道:“你这个刁奴!好尖利的牙齿!”
何容锦道:“我不过就事论事。”
“我奉叶护之命辅佐小可汗打理府中事务,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何容锦张了张嘴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这样的人他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与他共事的昌武总管额图鲁也是这样的个性,一旦他们认定某事,便再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这时候他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唇舌。
阿塔必见他哑口无言,以为他弱了气势,心虚,得意道:“你先回房间候着,辞换之事我自会向小可汗交代。”
“如此,就有劳了。”何容锦拍拍酒囊,扭头就走。不过他并没有如阿塔必所言回房间,而是绕了一圈,跃上屋顶,边喝酒边坐在屋顶上看阿塔必对着府中仆役呼呼喝喝。
阿塔必到底是密加送来的人,口气虽大,办事却十分利落,仅一天的时间,府中诸事便被安排妥当,连缺的人手他都从叶护府里调来了。
至傍晚,确珠终于回府。
阿塔必立刻上前向他打小报告。
确珠面无表情地听完,冲仆役道:“叫容锦总管过来。”
何容锦飞速回房,漱口洗脸,然后迎上那仆役,与他一道去见确珠。
确珠坐在堂中,慢悠悠地喝着阿塔必准备的奶茶。
何容锦低头进堂,问安之后便垂手立于一旁。
“你今日做了什么?”确珠问。
何容锦道:“在房中睡觉。”
确珠道:“身为盛文总管,叫客人为府中事操心,自己却躲懒在房中睡觉,该当何罪?”
何容锦道:“罚俸。”
确珠道:“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
两人一问一答,全然不将站在一旁的阿塔必放在眼中。
阿塔必大为尴尬,讷讷道:“盛文总管一身酒气,怕要误事。”
确珠道:“你今日喝了酒?”
何容锦道:“喝了。”
“多少?”
“就这么个酒囊。”他虽然喝不惯葡萄酒,但馋酒的时候也顾不得喜欢不喜欢了。
确珠道:“以后不许喝这么多。”
“是。”
阿塔必:“……”
确珠终于看向他,“你还有什么要禀告的?”
阿塔必再笨也知道这对主仆并不将自己的意见和贡献放在眼里,心中上火,但对方是小可汗,身份尊崇仅次于可汗,他不敢造次,只好闷声道:“没有了。”
确珠道:“今日辛苦。容锦,打赏,送客。”
“是。”何容锦身边没带多少钱,只好让阿塔必稍等,自己先去库房支取。幸好这里虽成别府,但到底是确珠独立之后的第一座府邸,收集了不少奇珍异宝,随便拿一件打赏还是有的。
他从库房千挑万选选了个中原造的金戒指出来,阿塔必却已经走了。
确珠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招手道:“递过来我看看。”
何容锦将东西给他。
确珠把玩着金戒指道:“你喜欢?”
何容锦道:“看着精致,却不值多少钱,打赏正合适。”
确珠将戒指放在桌上,起身道:“那便赏给你吧。”
何容锦道:“多谢赏赐。”这么个金戒指,倒是能换上两壶好酒。
确珠边往外走边道:“莫拿起买酒喝。”
“……是。”何容锦将戒指收入怀中,跟了上去。
确珠道:“我有几件事着你立即去办。”
“是。”
“此后,我将在京都住下,通知额图鲁带领护卫即刻赶来,府中仆役收拾好东西来。”确珠顿了顿道,“等他们人到齐之后,今日新来的仆役便送还叶护府。”
“是。”
“另外,即刻贴出告示诚征人才。无论什么样的人才,只要有一技之长,尽可留下。”
何容锦道:“只要有一技之长?”这范围可宽了去了。
确珠停住脚步,扭头看着他,半晌才低声道:“最紧要的是医道高手。”
医道?
何容锦心中一动道:“是。”
“此事要做得不着痕迹。”他冷声道,“若是我在外头听到走漏风声,你便自己提头来见。”
何容锦道:“是。”
小可汗府诚征人才的告示一出,立刻轰动整个京都,不止如此,消息口口相传,没多久,便来临近的人也跑来投奔。
何容锦整日坐在府中看那些所谓人才的各种表演,初时还觉得有趣,到后来不免乏味,只是想要的人才还未找到,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第四日,一个黑瘦的人走到何容锦的案台前,恭敬道:“我家主人善武,我善医。”
“哦?”何容锦有了兴趣。
那人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啪。
何容锦手中的笔被捏成两段。
4、斗角钩心(三) 。。。
那人也吃了一惊,眼睛细细地打量他,半晌才用西羌话试探般轻唤道:“赫骨将军?”
何容锦低头用突厥话问道:“你主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擅长何种兵器,可曾入朝入伍,你又姓甚名谁,善治何种病症,有何经历,都一一道来。”
那人眸光闪了闪,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老老实实地用突厥话道:“我家主人叫巴哥喜,曾是阿力普特勤身边的勇士,擅长使长刀和拳头,现住在城中旅店。我叫托赤,曾经是……西羌王座下的军医之一,善治外伤,与主人住同处。”
何容锦用那支断笔将他所言一一记下,然后递给他道:“若是无误,便在旁边按个手印。丑话说在前头,他日若查出任何弄虚作假之词,后果自负。”
托赤看着纸,迟迟不肯按手印,吞吞吐吐道:“可否将我曾在西羌王座下效力之事隐去?”
何容锦道:“为何?”
托赤道:“这……”
何容锦见他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直接抓着他的手指往朱砂上一按,然后印在纸上。
托赤瞠目结舌。
何容锦挥手道:“下一位。”
等托赤无可奈何地走后,何容锦才将纸条折起,收进怀中。
至傍晚,确珠一如既往地问起征召之事。
何容锦说了几个尚可的人选,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二人,自称来自西巴部阿力普特勤身边。”
确珠拿公文的手一顿,“哦?”
“一个善武一个善医。”何容锦道,“可惜那位擅长医道的人只会治外伤。”
确珠道:“他们现在何处?”
何容锦道:“在城中旅店下榻。”
确珠道:“明日叫京都护卫查查他们的来历,莫叫奸细浑水摸鱼地混进来。”
“是。”
确珠翻开公文,“明日午后呆在府中莫要走开。”
“是。”何容锦正思量着要不要告退,就听确珠又道,“是土丘俟斤的女儿咭格丽。土丘俟斤一直是父汗最坚定的盟友,有他的支持,更有利于突厥内部的团结。”
何容锦道:“小可汗所言甚是。”
确珠道:“你要好好安排。”
“是。”
确珠终于抬头看他,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何容锦道:“我一定好好安排。”
确珠眉头皱起,盯着他的头皮好一会儿,才挥手道:“去吧。”
何容锦慢慢地退出门外。
确珠突然道:“明日莫要喝酒。”
“……”
确珠没听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