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叔叔不是我爹,婶子也不是我娘。”
“给你婶子和袁老夫人她们一点时间。”
“是我自己的问题,与她们无关。”少年摇了摇头,望着林希声笑得茫然,“先生,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林希声叹一口气,抬手揽住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这里不好吗?”即便袁氏开口闭口“偶家阿峻”,袁老夫人也笑得慈祥,他还是能够瞧出,其中即便是真心,但也有限,因为对袁家来说,少年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这里很好。”少年眼中带着向往,但更多的是迷惘,“只是,太好了,我不习惯。”
林希声略微憧怔,旋即轻叹道:“那又为什么非要去锦衣卫四秘营?”
“阿满偷偷带我去瞧过,四秘营有点像虿房。”少年看着远处低空飞掠捕食的水鸟,眼神飘忽,“在那里,我或许会更自在些。”
林希声一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去过一趟处州府。”他仔细听着少年的呼吸心跳,慢慢说道,“我悄悄去祠堂看过,你们高家的族谱里,没有你爹娘的名字,也没有你的名字。”
“先生是否也去了长沙?”少年似乎并不意外,心跳呼吸皆都如常。
林希声点了点头:“虽然有人刻意隐瞒,掩盖事实,可你家的事情估计太过出名,有心打听的话,不难知道究竟。”继而疑惑道,“为何高家族谱要将你们这房彻底除名?你爹当初和高家断绝一切关系,难道不是因为冒死上折弹劾伊王,担心殃及家人,才改易他姓的吗?”
少年低低一笑:“先生,您还是喜欢什么事都往好处想啊。”
林希声心头一沉,好半晌才斟酌着问:“那,你和你哥哥,怎又会被选入虿房的?”
少年只是一笑,久久不说话。见他不回答,林希声又不好追问,只有闷头前行。走到空旷处,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眺望泡子河对岸。眼观芦荻随风起伏,水面波光点点,正自各怀心事,背后忽传来啊地一声大叫。转头去瞧,乌鸦小黑张着翅膀飞步跑来,许是埋怨主人外出不等它,用喙轻啄了少年的手好几下,才爬到他头上老位置蹲好。
林希声指着小黑大笑,转而好奇道:“袁老夫人和你婶子,同意让你在家里养乌鸦?”
“我给小黑在外面做了个窝,不带它回去的。”少年抬手轻拍了那乌鸦一下,“我自己虽然不讲究那些忌讳,可给别人心里添堵就不好了。”
林希声摸了摸他的头,笑得甚是宽慰:“你长大了。”
少年回之一笑,转而问道:“先生,等我行冠礼的时候,您能来主持吗?”
林希声摇头苦笑:“你还有五年时间才行冠礼吧,我现在可答不了你。”他向来四处漂泊,行踪不定,再加上得罪的人太多,即便武功高强,也是前路难料。何况又是个说到就要做到的性子,要他现在就定下五年后的事,实在感觉为难。
少年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遂笑道:“那不如这样,您现在就替我取个字罢。”
林希声明白,少年此番向他求字,即便明着不曾拜师,心里已经承认他这个师傅了。正好他也不是个拘泥虚礼的人,当下毫不推辞,欣然点头同意。推敲之间想到高家的族谱,眉头轻皱:“你爹不要高这个姓氏,你呢?是打算随袁千户的姓,还是随子鸣的?”说着微微一笑,“要不然,随我姓林如何?”
“我随我娘的姓。”少年勾起唇角,“我如今姓龙,叫龙峻。”
次日,林希声依旧不辞而别,惹得袁氏好大一通数落。他倒是留了一封信给那少年——龙峻,信上写着寥寥数语:“明堂为天子宣明政教之场所,青阳,天子明堂之东向室也。东方属木。东方者,动方也,万物始动生也。东方之神句芒,司春,春风时至,草木皆苏,主万物复苏,生生不息。又,春季气青而温阳,是故,春为青阳。”
信的最后,用楷书端端正正写了“青阳”二字,龙峻明白,这是林希声给自己取的表字。
佛家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生苦有五种:一者,受胎。谓识托母胎之时,在母腹中,窄隘不净。二者,种子。谓识托父母遗体,其识种子,随母气息出入,不得自在。三者,增长。谓在母腹中,经十月日,内热煎煮,身形渐成,住在生脏之下,熟脏之上,间夹如狱。四者,出胎。谓初生下,有冷风、热风吹身,及衣服等物触体,肌肤柔嫩,如被物刺。五者,种类。谓人品有贵富贫贱,相貌有残缺妍丑,是名生苦。)
(我摸索着写的常州话,肯定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有常州的读者朋友看到,还请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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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公道(一)
今天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别的人是被锦衣卫连拉带拽拖进来的,而他虽有军役在后押着,却是自己好端端走进来的;别的人进了诏狱牙关交战、浑身颤抖,而他却走走看看、东瞧西瞧,一脸的好奇。
这人是兵部武选司的员外郎——叶信,字伟诚。以前在经筵上,是皇帝最喜欢的讲官,现今也是倍受宠信的红人。
可惜即便再受宠信,也终究比不过从皇帝小时候就陪伴在侧的刘靖忠。今天叶信只是很委婉的提了个小小建议,希望能推迟加刘靖忠太子少保衔,结果就被皇帝丢到诏狱来了。不过小皇帝还是念旧情的,至少没有当场赏他一顿廷杖,也没有直接把他丢给东厂。
太后已经去世,宫中再无能压制刘靖忠的人,内阁眼看这老太监坐大,却毫无办法可想。他知道恩师心急如焚,便自己当了第一颗石子,投石问路,探一探皇帝的底线在哪里。
叶信在狱卒的带领下,慢慢走进诏狱。这所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监牢,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奸忠贤愚在里面丧命。甬道上倒也干净,看起来刚用水冲刷过,不过仍有一片片暗红印记,也不知是被多少年的血污沉蚀留下来的。
里面墙壁坚厚,阴暗潮湿,有浓重的霉气、散不出的血腥和些微腐臭,看他皱眉掩了鼻,狱卒讥笑:“这还算好的了,龙大人接管之前,牢房里面我是一刻都不愿多待。”
叶信眉毛突地一跳,这位龙大人名叫龙峻,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一年前刚刚上任,在满朝文武眼中,那是如同噩梦般的存在。官员们时常谈论揶揄鸿胪寺的礼官“王唱袁哭,姜辣李苦”,私底下胆敢拿当朝太傅——首辅赵谨言开涮,甚至常常腹诽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的刘靖忠,但惟独一人却是绝对不敢拿来开玩笑的,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龙峻。
最早听说此人大名,是在这位接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一个月之后,原本北镇抚司诏狱从前几任指挥使手上,就已经独立出来,抓人审讯处决都是自行处理,然后直接向皇帝禀报,无需通过本司。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通天手段,居然短短一个月内,就轻轻松松让北镇抚司重归锦衣卫指挥使掌控。一时间,关于这位龙大人的各种传言在朝堂和官员间流传,简直把他宣扬得如同九天神魔一般,使得叶信对他兴趣极浓,却一直没有机缘得见。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多月后,他便在文华殿的经筵上见到了龙峻。叶信其实早已不做讲官,可是小皇帝喜欢听他的课,硬是把他叫去主讲。那天是小经筵日讲,一应勋臣、内阁大学士、大小九卿、锦衣卫指挥使等诸京官都无需陪同,可却不知怎的,小皇帝把龙峻也叫了来。
那日龙峻穿着大红圆领补服,头戴乌纱帽,双手于身前交叠互握,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淡,立在皇帝右侧。叶信看到,很是愣了一阵,他原以为这位龙大人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凶神恶煞,却不想只是一个身量普通、面容清俊、颌下微须、沉默冷淡的平常人。在那群高大魁梧的大汉将军里,越发显得瘦小不起眼,但那些彪形大汉对待他,却是战战兢兢,神色里透着恭敬和畏惧。
经筵上叶信讲的是《孟子》,他向来爱旁征博引,且妙语如珠,小皇帝听得仔细认真、眉飞色舞,讲到诙谐处,在场人人莞尔。唯独龙峻仍是那副寡淡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没听懂,还是因为没兴趣。
第二次见,却是在太和殿外,许多大臣因劝谏惹恼了皇帝,齐齐被罚廷杖,受罚官员共计一百一十三名,指挥使龙峻亲自监刑。他仍是那样静静站着,双手在身前交叠互握,在如雨棍棒声中,百多号人惨嚎声里,神色淡然,眼底无情。
之后,叶信曾有多次看见龙峻监刑,每次俱是同一站姿,无论他的双脚脚尖是往外开还是朝内拢,脸上都是一样的冷淡,不悲不喜,无心无情,仿佛带了个面具。私底下时常有官员暗地里咒骂此任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冷血恶鬼,叶信最初深以为然,却在另一次廷杖中,想法有所动摇。
那日受罚官员里,有数位是他的年谊及好友,叶信劝救不成,便在瞪视龙峻的眼里也带上了恨意。然而盯得久了,慢慢就发现,这位龙大人虽然面无表情,眉头却是轻轻皱着的,一直都未曾松开。这一皱,便显得那张面具顿时生动起来。
又半年过去,叶信忽听到部里的官员弹冠相庆,说是龙峻因私自带皇帝出宫游玩,被太后责罚,打了三十杖。众人一致欢笑庆祝,往日打人者,今日终有报应。叶信不由苦笑,若是这些人知道,受刑之后,龙峻说了几句话,使太后皇帝抱头痛哭,两家都暗地赐下伤药,不知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自此,皇帝对龙峻越发器重,也使得叶信对他刮目相看,此人心机手段,实是深不可测,远非这些读圣贤书的文人可比。
狱卒带着走了长长一段路,来到一间单人囚室前,打开牢门让叶信进去。叶信借着高高囚窗透进来的光亮,打量一下四周,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在墙角的木床上躺下。
既来之,则安之吧。
第一天他坐着数牢房墙上的砖块,第二天蹲在地上数蚂蚁,到了第三天,居然还是没人来理他,好像人家把他往诏狱里一丢便忘掉了,这就让叶信感到郁闷了。他满打满算,进诏狱定会先有一顿杀威棍好吃,正愁怎么叫人送棒疮药进来,谁知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叫他以后出去拿什么向同僚吹嘘?
叶信想到这里不由暗自好笑,什么时候他居然和那些言官一样,以蹲诏狱为傲,以受廷杖为荣了呢?
他向来对士大夫奉为金科玉律的道德规则颇不以为然,曾取笑子同“沽名卖直”,为此还被恩师好好训斥了一番。
子同名杨志和,跟他是同一年的进士,当今太傅,文渊阁大学士,首辅赵谨言是他两人的恩师,一起进翰林院被点为庶吉士。不当经筵讲官之后,叶信进了兵部,杨志和进了都察院。叶信知道恩师是偏爱子同的,但却对他寄以厚望,希望他能在兵部历练历练,然后早点入阁,不曾想自己却先一脚进了诏狱。
整日闲坐不免无聊,叶信无不歉意地想,阿如怀孕快九个月了,虽有子同夫妻代为照顾,不知会不会因为焦急担心他而动了胎气。照儿年纪小了点,劝谏之前那晚自己吩咐她做的事,不知道是否件件记在心上。
正胡思乱想,甬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