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龙峻长舒一口气,语带轻松地道:“足够了。”
于铮听见,抬头愕然望去,这才发觉龙峻不是在硬撑,也不是在强颜欢笑,反而是真心的喜悦,死亡对他而言,竟仿佛是一种解脱。
邹澈似乎也估算不出龙峻会是这种反应,不由怔了怔,思忖了一会儿,从腰间衣带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青色瓷瓶,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递过:“龙爷,这是家师历尽心血,收集各种珍贵药材炼制的丹药,天下只此一枚,对‘缠绵’之毒,或许有效。澈学艺不精,无法解龙爷之危,实是汗颜,一点心意,还望龙爷笑纳。”
龙峻微微一怔,似是有点意料不到,慢慢站起身来接过,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对羊脂玉竹节捧在手里递了过去,低声道:“多谢邹公子馈赠,我身无长物,只有这对小玩意还值几个钱。”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竹有节,是君子。适才听黄兄说,邹公子要成亲了,这对竹节,就权作谢礼跟贺礼吧。”
于铮初闻噩耗,尚未醒过神来,见两人忽然迎来送往,瞧上去情真意切,直看得一头雾水,心里一片迷茫,只觉龙峻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他适才回礼的言行举止,让自己份外地陌生。
邹澈略带动容地接过,一时说不出话,龙峻已知结果,便再不愿久留,抱拳一笑告辞:“龙某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邹澈一愣,忙温言挽留:“龙爷何不等中泠泉水到了,品一品澈的茶艺再走?”黄远山也在一旁强笑着留客。
龙峻往后堂瞥了一眼,笑道:“泉水早就到了,只是有我们这些外人在,她不敢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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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慢慢飘落下来,邹澈送走了龙峻一行人,负手站在院门前远眺,面色沉沉,眼底含霜,和适才待客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踏雪声轻响,有人从屋里走出,穿过前院来到他身后,一把竹骨伞在头上撑起,替他挡了落雪。
邹澈眨一眨眼,转过身,微笑道:“玉儿,辛苦你了。”打伞之人,却是李玉。
李玉望着前方,马车远去,早已看不见踪影,她想了想,轻声说道:“龙七眼睛很毒的,你自己小心些。”
邹澈一哂:“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我有什么好怕。”
李玉眼睫轻颤,幽幽地问:“他的毒,真的解不了?”也不知怎的,语音似乎略带伤感。
邹澈闻言微一皱眉,心中有些不快,沉声问道:“玉儿,龙七是谁?为何你那恩人出千两黄金取他人头?”
李玉垂下眼帘:“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好些。”
“我看他举手投足带着官气,可是朝廷中人?”邹澈看着手中的那对竹节,羊脂白玉温润柔和,光华内敛,显见不是凡品,“而且,这对羊脂玉,分明是御赐之物。”
李玉不答,抬眼看他良久,低声问:“你给他什么药?”
邹澈将竹节收起,淡淡一笑:“观音泪。”
李玉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惧意,拿伞的手指捏得发白,勉强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送人,你也不怕亏本?”
“那东西留在我身边也没用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邹澈拂了拂飘到身上的雪花,举手轻轻抬起李玉的下颌,看着她的眼,面带温和微笑仔细叮嘱:“玉儿,别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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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院,黄远山一脸黯然,满怀歉意地和龙少钦一起告辞,于铮将求医经过告诉叶信后,便一头钻进房里不出来。叶信得知结果,在客厅里呆坐不动,抬头茫然看着龙峻,脸色苍白。龙峻展颜对叶信笑笑,也不说话,只走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自回房休息。
雪,越发下地大了。
等天色暗下来,叶信才慢慢起身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酒瓶一愣,忆起这是昨天晚上,龙峻指使于铮冒着大雪,跑到酒楼买来的三白酒。当时于铮那张黝黑俊脸冻得发白,话都讲不利索,让自己憋笑憋得辛苦。不过才短短一日,此时心境和昨晚居然已是地下天上。
他想了想,提起酒瓶踱到龙峻房前,却见房门大开。龙峻坐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邹澈给的那个瓷瓶,目光悠远,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竟似浑然不觉夜寒袭人。
叶信举手敲了敲门框,抬脚进屋,来到桌边,将酒瓶轻轻放到桌上,坐下温言问道:“可要喝酒?我陪你。”
“你酒量太差。”龙峻抬眼看他,笑着摇头,“我明天还有正事。”
说到酒量,叶信一笑,想起了诏狱里的对饮:“那次在诏狱,你可把我骗惨了。”
龙峻忆起前事,也不由莞尔:“于捕头呢?”
“找鲥鱼和刀鱼去了。”
“我不过是说句玩笑,他居然当真?”
叶信看他若无其事地浅笑,心里只觉堵得慌,忙深吸一口气,道:“听小于说,你还有十天时间,不如让他用特勒骠带你去‘星宿海’,那马脚程快”
龙峻低声打断:“我还有事要做。”
叶信急道:“什么事能比性命重要!”
“很多事都比性命重要。”
“你真是无药可救!”话一出口,叶信暗自后悔,轻抬手打在自己嘴上。
龙峻浑不在意地笑:“叶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
叶信嘴唇微微发抖,眼圈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房中顿时静了下来。良久,叶信方才轻声道:“小于说,你不喜欢那位邹公子。”
“他倒不笨。”
“为什么?”叶信好奇,“听说那位邹公子举止大方,待人也很亲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邹公子既和黄大侠是好朋友,人品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黄远山是真君子。”龙峻淡淡一笑,目光却冰冷,“君子可欺之以方!”
“你是说邹公子不是君子?”
龙峻微眯了眼:“邹澈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什么是一样的味道?人身上难道还能有味道可以辨别?叶信听不明白,龙峻却也不再解释。又沉默了一会儿,见龙峻不停地转着那个瓷瓶,叶信忍不住问:“你不吃这药?”
“我疑心病重。”
“可是,那邹公子说了,或许有效。”
“或许而已。”龙峻停了手,将瓷瓶放进叶犀照绣给他的荷包里,看着叶信笑得淡然,“若不抱希望,便不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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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十四章 快刀
张韦是镇江卫所的经历,掌文书往来,从七品的小官,今年三十有二,因脾气不好,在家时常动手,婆娘受不了,一个月前带着孩子跑回了娘家。他供职锦衣卫,虽说油水不算少,可毕竟是个文职,不象其他小旗或是番役,能借“买起数”大捞特捞。
近来半年却有些走运,朝里的吏部曹侍郎,托了张韦在常州卫所交好的同僚,说是自家亲戚在镇江供职,不小心犯了事,又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担心锦衣卫查处,也害怕江湖中人报复,关照他多多留意锦衣卫和指挥使大人的动向,还要仔细是否有一个叫龙七的人抵达镇江,一有消息,马上报知镇江城内一个叫“恒社”的牙行。
曹侍郎极其大方,真金白银说送就送,竟然连着半年不断,张韦起先觉得受宠若惊且过意不去,可渐渐便体会到有钱的好处。后来在卫所悄悄一打听,原来收了钱银的人还真不少,除去把总大人他不敢过问所以无从知晓,便是连卫所佥书也接到打点,这才暗自放心。又有同僚带回消息,丹徒、丹阳、金坛等各百户所也是这般情形,就更把心放宽,拿钱也拿得自然了。
这些天连场大雪,去卫所点卯的时辰稍后延了些,张韦自是巴不得在热被窝里多呆一会儿。可今日却有些倒霉,天色刚亮,便有人在屋外敲门。张韦把被蒙了头不理,门外那人却极有耐性,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敲着,大有他不开门就敲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实在耐不得烦,张韦只好骂骂咧咧裹上棉袍拖着棉鞋磨蹭去开门,兜头一股雪风吹来,冷得他一阵哆嗦。朦胧了睡眼去看,门外站着一人,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背了个长木匣,身量不高,颌下微须,一双眼淡淡扫过来,张韦顿时只觉寒意彻骨,骂人的火气瞬间烟消云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正自发呆,只听那人冷冷淡淡地问:“你是张韦?”
张韦刚一点头,忽然眼前白光一闪,喉间一凉,然后便看到大门慢慢地倾斜,四周渐渐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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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已过大半,虽近年关需办年货,但因为雪紧天寒,除了不得不外出的,大多数人都情愿窝在自家屋里,以致街上行人寥寥。于铮站在巷口,怔怔看着龙峻从巷子里缓缓走出,等他来到面前,伸手给他号脉,闷闷地问:“这是第几个了?”
龙峻低头看着手里的短刃,语气平淡:“第二十三个。”那刀蓝莹莹的,轻薄锐利,滴血不沾。
于铮目光游移,面带犹豫,咬牙问道:“还有几人?”
龙峻闭了闭眼,轻声回答:“住在卫所外的,还有六个。”
于铮把手放开,转到龙峻身后,提掌按在他背心,缓缓输入内力,沉声道:“你最好别杀错人。”
龙峻一笑,言顾其他:“衙门周围的暗桩呢?”
“依你的吩咐,都用杨柳风放倒了,等完了事,你可以到高盛酒楼地字三号房去提人。”
于铮闷闷然说完,专心运气为他调息。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愿取人性命,今天龙峻虽带他出来,却没有叫自己杀人。从卯时初起,到现在的二十三人,都是龙峻亲自动手,于铮唯一能做的,便是运功替他压制毒性,帮他迅速调整恢复体力。今日之事,于铮知道自己已算帮凶,可要他一口拒绝,似乎又于心不忍,老想着对方死期将近,总要替龙峻做些什么。
龙峻望着飞舞的雪片,略有些出神,他今日杀的这些人,在李玉提供的资料里皆有详细记录,都是和常州卫所同气连枝、互通消息且有钱银往来的要紧钉子。有些人倒是罪不至死,可此非常时期,他必须用血腥手段,切断所有镇江卫所里通向外间的眼线联系。
李玉的七巧门在江湖中属下五门,门下车船店脚牙,屠户娼妓,贩夫走卒,各色人等云集,消息灵通却也繁杂,再加身份层次有限,更高一级的情报就未必能接触到,但只要懂得分析,便可从字里行间看出一丝端倪。虽然李玉给的资料某些地方语焉不详,可仍能判断出,常州卫所在他从刑部死牢劫出樊将军之后不久,便有了异动。
当然那人并不能确知是锦衣卫下的手,所做的布置,也不是只单纯针对锦衣卫,凭借一些消息判断,他是各个衙门都有顾及,而全面控制架空常州卫所,只是那人的诸多后招之一。在权谋和势力方面,自己与之相比仍是太过稚嫩,一次疏忽错漏,便足以致命。
记得许振卿离开袁府之前,曾和袁有道起过一场大争执,实情如何龙峻并不知晓,袁有道也绝口不提。他虽不愿怀疑许振卿,但不知为何,总隐约觉得许先生或许会与那雇主有所瓜葛,而那场争执,似乎也是因那样东西而起。上一任指挥使袁有道的许多事情,那人恐怕也了若指掌,不然,锦衣卫指挥使联络标记和自己的化名不会如此轻易泄露。那人究竟是谁,凭着李玉资料中一些迹象和自己掌握了解的情报,龙峻已隐隐猜到一些,只是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