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歌儿,我从未听过。”上官直问道,看着她身子轻轻摇晃,又担忧她会坐不住,摔下凳来。
季淑又是一摇头,此刻却笑了,道:“你自是没听过的,要是听过才是糟了……”天热,她只着一件薄裳,衣襟微敞,露出两边蝶骨。
上官直略觉惘然,心中竟想道:“她似是比先前瘦了许多……”那手指头略一弹,竟想去摸摸看,却又忍下。
季淑未留心,一边说,一边伸手出去,握住一个杯子,凑到唇边欲喝,上官直目光转开,探手擒住她的手腕,将那半杯残酒从她手心取出,轻声道:“淑儿,你不能再喝了。”
“谁说我不能?”她只是笑,又道,“干你何事?走开……”将他一推,便又要去拿酒。
上官直被她柔软的手臂一撞,身不由己将她抱住,道:“淑儿……”
先前拥她入怀那种熟悉之感重新回转,上官直屏住呼吸,忽地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僵直。
季淑无力,倒在上官直怀中,喘了几口,平定下来后,又要挣扎,上官直喉头一动,按捺心猿意马,提高了声儿,唤道:“淑儿!”
季淑听他声音有变,便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上官直目光忽地移开。而季淑望着他冷清如水的脸,笑道:“干吗?生气了?”
上官直叹口气,垂眸看着怀中人娇如花,道:“淑儿,你似是着凉了,我叫大夫来替你诊脉。”季淑摇头,不以为意道:“死不了的,别那么麻烦。”
上官直道:“不能等闲视之,酒也先不许喝了。”说话间,仍旧缓缓抱着。
季淑有些不耐烦,伸手抓了抓颈子,道:“我说死不了,要那么麻烦作甚?……你近来很忙,又何必要管我?别烦了,走开!”将他大力一推。
上官直未曾提防,竟被她推地后退一步,季淑醉眼迷离看他,见他站着不动,便嫣然笑道:“这才乖……”手探向前,捉住了个酒壶,也不倒酒,举起来对着嘴倒下。
酒水倾泻,季淑咕嘟咕嘟便喝,狂态毕露,残酒沿着唇角往下,滑过颈间,湿了衣裳,薄薄的衣裳贴在身上,随着动作微颤。
上官直呆呆地看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上前再度擒住她手,将那酒壶夺过来,望着地上一扔,“啪嚓”一声,把个青花瓷壶摔得粉碎。
季淑怒道:“你做什么?”
上官直却反问道:“此话我正也要问你,花季淑,你在做甚么?!”
季淑怔住,眯起眼睛看上官直,许是错觉,她唇上脸颊沾着酒水,明烁烁地,那双眸子亦是,似水般寒,又有些极异样的妖媚般,看得上官直心悸。
上官直深吸一口气,道:“我便是想问你,你在作甚,——自昨日……昨日你大半夜的不睡,着了凉,今日又喝这般多的酒,你从来不曾如此失态过,就算是先前在东明,经过那么多些事,你哪里在意过半分,哪里似如今……这样……”
季淑冷笑,道:“你知道的倒是多……只是,什么昔日……哈,你怎知我未曾这般喝酒,未曾彻夜不眠过?”
上官直一怔,哑口无言。
季淑说到这里,心头却一动,脑中极快地闪过一幕:那夜,月华如练,夜静人空,她悄悄地行过那空旷的大院,提着忧心,去见那人。
隔着锁住的门扇,看不到彼此,然而听着他的声音,只觉欢悦,他的手探出来,将她的紧握,却比此刻,更为亲近。
可是,怎会……如此?人虽在,今非昨,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到底是流光容易把人抛,还是不知故人心易变?
季淑只知道,这一瞬间,胸口里头那颗心极为难过,隐隐作痛,几乎要呕一口血出来才痛快,却不愿在上官直面前露出不妥,一张脸上,仍旧的冷冷清清,甚至带一丝放狠决绝的笑意。
季淑探手,握住面前酒杯,杯子之中却空落落地,并无麻醉自己的良药。
季淑恨极,却松了手,那空瓷杯侧倒,在桌子上打了个旋儿,咕噜噜地沿着桌面儿跌下,终于追随那青花瓷壶的归宿。
上官直端详着季淑的神色,却并未动怒,季淑忽地觉得疲倦,道:“算了,你……别管我,我真个无事。你让我静一静就好。”伸手揉揉额头。
上官直却不动,缓缓说道:“淑儿,你当真未曾觉出你有不妥么?你彻夜不眠,借酒浇愁,都是因为昨日他……”
季淑脸上的血色点点褪去,不等他说完便道:“他?他是谁,上官,别无事找事。我说了你自管去忙你的,忙完了,我们自可回东明,什么他?我统统不认得。”冷笑,就算是把牙齿都咬碎了,也自吞到肚子里,有什么痛要给谁知道?就是痛死也不肯出一声。
上官直却未曾说破,只是看着季淑,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淑儿,你放心……淑儿……”他眼中光芒闪烁,似是在犹豫,末了终于道:“淑儿,北疆之事,我已尽知,……淑儿,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我要那两个人,都……”他起初的那一句“淑儿”,极为温柔,到最后,却骤然转为隐隐恨意凛然,眼中亦露出狠色。
季淑心知他已经知道凤卿跟楚昭真实身份,本要取笑他几句,却忽地觉得调儿不对,便看上官,说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直看她一眼,目光转开,踌躇片刻,才道:“淑儿,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倘若你真个儿恨他……如今我有个机会在前,就算是要他死也是轻易的。”
心头那股子痛渐渐地要散开一般,季淑咽一口气,冷静道:“上官,你说明白。如今我们是在人家的地盘,又能如何?”
上官直道:“他们这边,是一盘散棋,只需有人从中轻轻拨弄,局势便会大变……总之淑儿,我既然同你说了,就有把握。”他始终竟不愿透露真相,只是看她。
季淑极快地在心中想了想,隐隐地有些猜到几分,便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要对付凤卿……他们?”
两人目光相对,上官直道:“你……不愿么?”不否认,便是认了。
季淑心中飞快一想,说道:“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上官直道:“我还未曾决定。”季淑道:“那人是谁?是……太子?”试探一问,上官直一震,诧异看向季淑。
季淑看他神色,便知分晓,当下道:“你未曾决定,却来问我?倘若我说如何,你便会照做么?还是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上官直说道:“你说如何,我便立即照做。”神情决然,仍旧看她。
季淑若有所思看着上官直,半晌一笑,说道:“你做人倒是慷慨……”上官直道:“淑儿,你想如何?”季淑说道:“你想好了,倘若把这里搅得大乱,回去了的话,好交代么?”上官直道:“毕竟是他们之事,同我们没什么大碍,何况,如此一来,反倒是好……”季淑点头,道:“他们这儿乱成一锅粥的话,对东明自然是好,皇帝陛下跟前,或许也是大功一件。”上官直道:“那不过是其次,何况君心难测,陛下是如何心愿,尚未可知,淑儿,我只是为你。”面色竟极为诚恳。
季淑双眉微蹙,片刻说道:“为我?”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又或者……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季淑道:“那你可曾想过,倘若不成的话……”
上官直道:“只要你一声,便无不成。”季淑说道:“是么?看样子你有十足把握。”此刻忽地停了声儿,身子一晃。
上官直察觉不妥,道:“怎么了?”季淑皱眉道:“我、我忽地有些不大好,你扶我……到床上去。”上官直一怔,听到“床上”两字,脸色奇异,一时不能接话。
季淑起身,那股痛散开,一发不可收拾,呼吸都似要停止。
此刻脸色已经煞白,上官直觑见,这才知她真的身子不适,急忙半抱了她上床,道:“哪里不好?我叫大夫来看。”见季淑脸色大为不对,心头一惊,起身唤人。
身后季淑蜷起身子,冷汗涔涔,此刻想到上次自己也是如此发作,楚昭只说是偶然坏了肚子……可如今看来……
回想昨日他捧着那丹药给自己,果然、如此……
季淑想到昨日种种,咬着牙,却是笑了,自牙缝里喃喃地道:“混账,我……就算是死了也……也不要、不要你的……东西。”
此刻上官直真叫罢人,恍惚间听到季淑这句话,便蓦地回头看她,却见她牙关紧咬,眉心蹙在一块儿,分明是个疼得受不了之态,偏生不肯哼一声。
上官直上前,将季淑抱住,季淑“啊”地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叫的上官直惊心动魄。
“淑儿……淑儿你怎地了?”上官直问着。季淑却不能答,唇边的血滴滴落下,上官直慌忙取出帕子擦拭,看着那血在帕子上绽放一朵红梅,对比她惨白如雪的脸色,那气息却越发奄奄,竟连痛呼也不能出声,只是细细地颤。上官直惊心之际,忽地想到前日楚昭那一句:“我是为她性命着想。”
季淑醒来之时,见到一个意外之人,略有些丰润的脸颊,少年眉眼之中写着忧心,竟是元宁。
元宁道:“姐姐你终于醒了!”眼睛发红,几分喜极而泣。
季淑怅然地环视周围,见仍旧是在驿馆之内,才松了口气,又问道:“我……我是怎么了?四殿下你怎么来了?”先头疼得晕了过去,本以为会死。
元宁说道:“是三哥同我说你在此的,我便来看看……谁知一来就听闻姐姐你病倒了。”
季淑眉头一皱,道:“唔……”
元宁看她,说道:“姐姐你无碍么?我很是忧心你。”季淑摇头,道:“无事的。”心中想道:“怎么……竟让这个孩子知道我在此处?他又是怎么说的?”却不便问,只是沉吟。
元宁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因我见不到姐姐,便总是问,大概是三哥觉得我烦,便告诉我姐姐在此处……呃,我也知道此种或许有诸多不便的,不过三哥也很是牵挂姐姐,我来之前,还特意叮嘱我,叫我留心看姐姐身子如何。”
季淑别过头去,淡淡地道:“死不了就是了。”
元宁迟疑,问道:“姐姐……为何好像很恼三哥?”季淑道:“没有……你多心了,对了,你近来好么?”元宁道:“我还好,只不过近来京内有些乱。”季淑问道:“怎么乱法儿?”元宁道:“先是太子哥哥遇刺,听说竟是三哥府内的人做的,然后三哥偏偏为了那女人当街抗命……还被下了大牢,是大哥力保才无事的。只不过父皇母后对此甚是不喜就是了……皇贵妃也自不消说,三哥近来有些难过。”
季淑垂头。元宁叹道:“唉,总之不要再生出其他事端来的好,我总觉得近来有些不大太平……姐姐大概还不知道,果儿她也要回边漠了。”
季淑一怔,道:“什么?”元宁道:“说起这件事来越发奇异,她原本一直住在京内,忽然绝意要回去,我劝说都无效的。三哥也无法,已经在安排人护送她回去了。”
季淑想到云吉曾说的有关飞娅公主之事……便叹了口气。元宁道:“姐姐你离开了,果儿要走了,这京内是越来越无趣了,说起来,我都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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