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杯她能明确感觉到,那东西就在那里,横亘在二人前面。
掷杯有无数此旁敲侧击的问了他,杨信只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但是掷杯知道,那东西就在哪里,横亘再二人前面,阻挡了他们。
整治家宅算什么?整理陪嫁算什么?这种事对掷杯再简单不过,不过是去发现去解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掷杯却觉得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才是真正的难题:每当她看见杨信一副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也不肯同她说的模样,她都恨不得一拳揍上去。
她讨厌那种“你不懂,你不需要懂,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没必要知道”的表情。每当这种表情出现在杨信脸上,她只恨得牙痒痒——不懂不懂,他什么也不说,叫她拿什么懂?
掷杯暗暗打定主意,今天要找杨信好好谈一谈,她不愿再如此恍如什么都无知觉的活着。她希望了解他,知道他为什么烦心,她希望能同杨信好好的谈一谈,说说心里话。
杨信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命人细细打扫了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屋角焚了熏香,特意穿了一身簇新青翠色的新衣,长裙曳地,将头发梳做盘桓髻,上面只插了根金镶玳瑁双股缠枝凤头簪,耳垂玉耳珰,既落落大方又不显奢华。
杨信今日也穿了官服,裹幞头,着青碧龟甲杂绫圆领袍衫,一条佩银銙瑜石带钩横在腰间。因去了短髯,更显年少貌美,只是精神不佳,刚一进门,便发出一声长叹,根本没发现屋内的不同。
掷杯便殷切上前,亲手替他除了外衣,换上舒服的居家服侍,她脸上带着笑,“郎君今日辛苦了,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金部近日忙得很不成?”
“唔,”杨信只低声答了一声,“是有些忙。”
掷杯瞧他这副没多少诚意的模样不禁暗暗有些着怒,但仍耐了性子道,“金部不是午时便散了么?郎君没往别处去?郎君也该同部里那些人好好交往一二,平日里也该多加来往。”
“我知道,今天还去了些别的地方,回来晚了些。”
“郎君去了哪里?”掷杯追问道。
此话一出,杨信的脸便有些变了,透出些铁青之色,只强忍着不开口,掷杯最恨他这副什么都憋着不说的模样,忍不住追问得急了,杨信只不耐烦道,“这却不干你这妇道人家的事。”
掷杯便好言劝了,“我虽是妇道人家,也知夫妻间相处,求得是心心相印,琴瑟合鸣,我虽无才,在阿耶那也学了不少,俗话说一人智短,你若不嫌,还是同我说说,我就算拿不出好方法,也能稍稍安心,总好过一直蒙在鼓里,瞧你一直苦思不解……我也不好受。”
杨信软了语调,“也没什么旁的事……我今日去了楚国公杨素门上……”
这“楚国公杨素”几个字,杨信说得十分之慢,简直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掷杯瞧他面带悲愤,声调恼怒,便知道他肯定在国公府上受了委屈,便柔声安慰道,“素公身处高位已久,大权在握,便是为人倨傲了些,也不为过,郎君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信郎你去楚国公府上做什么去!”
杨信闻言,以手遮脸,惭愧不已,“都怪张嘉……哪就能见着楚国公?我白白呆一下午,连门房都未曾进得!可羞可愧!”
“……你就这么空手上那等着,连礼都不曾备得?”掷杯无语无奈,不由问道。
“我投了拜帖的……”杨信只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掷杯皱了眉头,有心要笑他这份书呆子气,又见着他恼恨异常,不愿火上浇油,哭笑不得道,“你不要着急,便是商道之上,也有‘敲门砖’一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杨信一楞,道,“什么?”
掷杯忍了笑,吩咐道,“给郎君准备上一份‘敲门砖’要上上的。”月奴儿应了一声,扭身便走,一会回转,手上捧了个四色匣子并一分红纸包裹的细长包裹,递予杨信。
杨信好奇心起,掀了那匣子,只见其中不过几色古玩,俱是上好的,又捏那红纸,“硬的还怪沉,里面是什么东西。”
月奴儿只忍了笑,高举那匣子,“这份是连同拜帖一同奉与楚国公的,至于这个,”她一指那红纸包,“是送于楚国公门房众人的……里面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吊钱……”
杨信如同烫了手似的猛然一缩,随即面带怒气,“这是干什么?!胡闹,我找楚国公,乃是为了天下至公,世间清明,是想用我的所学所识,是想展示我的所学所识,并非一己私利……你你你!”他一连说了数个“你”字,终于气愤不过,扭身便走。
掷杯拽了他,“这钱帛哪个人都要花费的,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也别急,我们慢慢说好了。”
杨信神色一动,被掷杯拽得神色一动,忽而大怒道,“这焚香……这是什么香气,如此可恶!”说罢抽出手来,扭头便走,再也不肯回头,在外院连睡了三四日。最后还是他哥哥杨礼亲自上门,不知劝说了什么,带着杨信出门,一连四五日,才渐渐好了。
掷杯只大为不解,好不容易才将这犟的劝回来些,这又生得哪门子气?
隔不多时,掷杯只觉得杨信似有所变,时常同其兄长杨礼一齐出门,那股子拘泥之气逐日而消,不知为何,掷杯瞧着这每日清歌雅舞满身酒气的杨信,总觉得日渐陌生。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还是那诸事不晓,满腹道理甚至有些“迂”的杨信更为熟悉。
***
时光却流转不息,天色越来越凉,隔些日子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些雪来,已是入冬了。
除了杨信那里,掷杯也忙了许多,却也不大事,不过是整理家宅,收拾陪嫁,一切步入了正轨,诸事倒皆平顺。
那安定县主也派人请了掷杯游玩了几回。掷杯五回里面挑着去了三回。那县主总能想到些新奇法子,轮番比试,每当靠着掷杯压得那些贵女抬不起头来,便是安定县主最高兴的时候。大呼小叫,兴奋不已,透着些满满的稚气劲来;若是一时不察输了,也不过恨恨骂上几句,隔不多日便忘了,又兴致勃勃的想其它的法子取乐。
因着掷杯身份低,总有些自认为身份高贵的看不起她,言出讥讽,语带不屑,这种时候,那县主总是以更高贵、更不屑的态度呛回去,替掷杯争这一口气。掷杯也渐渐觉得那安定县主虽是娇纵了些,但却难得是个有义气的。
45
这天因瞧着天色转阴,沉沉地一片乌云笼罩天上,阿丑捂着汤婆子,抬首望天,“恐怕又是一场大雪……”
掷杯心中一动,唤了外头的小厮进来,“你多跑一趟,吩咐家里的粮米铺子,再匀出两成的分润出来,替我带与尉迟……今年天气尤其的冷,怕他那善粥棚要赊得更多了些。”
小厮领命而去,青娘在一旁道,“多亏了娘子与大郎,做下这种善事,不知活了多少性命,天心最善,以后定有好报。”
话音未落,前头来报,“县主家鼎娘来找娘子。”
话未说完,那边鼎娘一身桃红撒花夹袄,外面披着石青的貂鼠毛披风,大踏步迈进门来,便早有小婢女迎上去替她扫了肩头的雪花。
因为常跟安定县主来往,掷杯与鼎娘早已熟悉,忙起身笑道,“天这样冷,你怎么自己来了?可冻着没?”
说着一旁阿丑早将炭盆拢得热热的,“鼎娘快来暖和暖和。”
鼎娘脱了披风,一张粉面冻得红扑扑的,笑盈盈道,“倒不怎么冷,恩公莫要如此,折杀我了!”
掷杯便笑,“些许小事,偏你记得牢,每次见我总要说嘴,谢了又拜,可到什么时候才够呢?你我之间也不用总说这虚的——倒是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我这顽?”
鼎娘笑嘻嘻地叹了口气,“我一个奴婢,哪有工夫玩呢?是我们家县主让我跟你带个话:今年的元旦宫里要开朝会典礼,百官朝贺圣上,咱们女眷也不能闲着。后宫自贵妃始,也定了要与民同乐,召所有皇亲国戚,勋贵夫人入宫去一同贺新年,我家安定县主特特邀了你一起去,你可断不能谦让的。”
掷杯皱了眉,“我怎么没听我夫君说起此事……那时乃阖家团圆之时,我怕是得在长辈跟前尽孝,却不好骤然去宫里赴宴了。”
鼎娘便笑道,“是圣上大,还是家中长辈大?你若是再推托,我们家县主去陛下跟前请了旨意,也不过小事一件。”
掷杯笑道,“你倒会用陛下来压我了!”说着便去掐那鼎娘的双腮,鼎娘一行笑,一行躲,“我家县主说了,这次进宫,须得多留意些……你身边有个鬼面儿的婢女,虽长得不好,瞧着倒是极稳妥的,不如带了她去。”
掷杯顿了一下,自然回首,瞧一眼青娘。
青娘还是那一副恭敬的模样,头也不抬地立着。
掷杯便问道,“你意下如何?”青娘越发恭敬,“任凭娘子吩咐。”
掷杯想了一番,虽说安定县主初见青娘之时,很说了几句怪话,但是这些日子瞧下来,倒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因此掷杯也未多想,只暂时应了,与鼎娘又说笑了一刻钟,方放她离去。
待杨信回转府内,掷杯与他说了此事,因问道,“元旦你要上朝参与那朝会典礼,我若是往宫中赴宴,岂不是没有人在长辈跟前?大过年的如此我总觉得不妥,要不我去安定县主那里去一趟,推托了此事吧?”
杨信便笑道,“我确实没与你说——不过那朝会大典卯初始,百官贺圣上,待圣上将柏叶、屠苏酒等物赐给我等众臣,以示同贺新年之意,最多不过午时便散,却用不了一天。待我从宫内回转,自然回家相伴长辈。你只早上早起些,去阿耶与阿娘那里贺过新年便去宫里罢,不耽误什么的。”
“况且,”杨信笑道,“我倒巴不得你好生与那勋贵夫人、公主贵女好生交接呢!”
掷杯听了此话,不禁一愣,由头至尾的瞧了杨信,口中惊道,“咦?”
杨信被她瞧得慎得慌,不禁摸了面颊,“怎么了?”
“你刚刚说得我都懂,只是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了,我倒又不明白了……”掷杯只反复的瞧着,“怎么不一样了呢?”
杨信一声苦笑,“这种世事贸易,人情往来,我也总不能一直不知……已吃了多少苦头,我还能不学聪明些么?”
“近日托阿兄的福,倒教我认识个奇人,却是世事无所不通,无所不知的,我受益匪浅……倒不用跟你说这些,”杨信苦笑道,“阿娘那里我来说,你到时只管赴宴即可。”
掷杯应了,瞧了杨信此时眼中与往昔不同的精光,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她有些拿不准,究竟是这样通晓了世事的杨信好,还是以前那样满腹书生意气的杨信好,只是她总觉得莫名的心忧: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怎么变的,难道不是应该自己最先知道么?
不错,在外人面前,二人还是如往日般举案齐眉,然而掷杯自己总觉得,二人之间存在的沟堑,眼瞧着越来越深。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非常的快,眼下这近年底的工夫更是如此。掷杯一边忙着杨府的大小事务,一边管理着自己的陪嫁,时不时还上段三娘那里坐坐,多照看着些。段三娘此刻已经稍稍显了怀,更为懒散畏动,成日只躺着做做孩子的活计,却是诸事不管的,掷杯忍不住便劝她,“你不妨多走动走动,成日里只管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