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冷笑道:“尔国内事,如何与本帅来说?”
“是欲使石帅得知,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大宋之敌,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这等话,待那一日做到再说不迟。”
“做到不难,只是在此之前,还须要石帅成全。”
“尔国之事,何须本帅来成全?”
“若边境不宁,只能助梁乙埋稳固兵权。此事却不得不求石帅成全。况且若得大国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间居然有求上门来请别国干涉内政的。”他既知夏国内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这种请外援的事情可说是屡见不鲜,倒也并不以为疑。只是却不肯露出高兴之意,只爱理不理的说道:“此事与我大宋无关。本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夏国奸相当道,正中我下怀。岂有助你锄奸之理?梁乙埋与本帅虽有私仇,但本帅却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连忙辩道:“此事并非与天朝无关。梁氏若当政,则天朝边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则可永息烽火。石帅仁爱,天下知名,独不怜边疆百姓之苦哉?况且天朝仁义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末将临行之前,仁多统领再三致意,要末将转达修好之意。只要石帅肯许诺答应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问道:“除了想我大宋缓兵之外,尔等还要本帅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敝国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以示嘉奖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边疆,使乱臣贼子知惧。余者,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当下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张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将领休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剑从未见过石越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问道:“公子为何发笑,难道真要答应他么?”
“答应,自然要答应。”石越止住笑,向侍剑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来。
侍剑没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皱眉道:“若是许诺,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时西夏未必不会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举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所有属邦都会朝不保夕,国内朝野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爷对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门来。”石越望着侍剑,低声道:“你以为仁多保忠果真只为了那点要求而来?”
“难道他还能有别的要求么?”
“当然会有。”石越笃定的说道:“只要我许诺帮忙,他必然会提出来两个要求:双方互市、购买武器特别是火器。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无用的许诺之外,便是卖战马。”
“卖战马?”侍剑吓了一跳。战马始终是了不得的战略物资,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战马,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战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并非无能之辈,他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买到战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鸠止渴,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再怎么样也有沙漠为天险——这样的心态,亦能促使他走出这一步。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则他部落强盛,指日可待1
“公子会答应他?”
“自然要答应他。”石越笑道:“不过……西夏之地,于我大宋至关重要。大宋欲富强,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图。此太祖皇帝所谓卧榻之侧耳。”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朝侍剑摇摇手,郑重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世间惟有一件事情永远是正义的——即我诸夏之利益。若有高于我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诸夏民众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剑咀嚼着这句话,不由呆了。
石越轻轻摸了摸佩剑的剑鞘,低声说道:“不过,我也决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一怔,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感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那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著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汁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说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某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立即便回想起当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堕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脱困,突围的儿郎十之八九,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的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甚可耻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地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澣怀枭雄之志,欲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某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澣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想了一会,抬头注视何畏之,目光闪烁,问道:“其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如何?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澣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澣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垂首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用十分认真地表情说道:“章质夫的《兵事奏议》廷议早就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惟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欲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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