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温禧便不堪承受似地垂下了目光,这些痛楚而抑郁的记忆,像铁灰色的阴霾,一点一点吞没了她。莫傅司坐在她的身旁,一袭黑衣,愈发显得一张脸苍白如汉白玉雕像,可惜,线条冷硬而冰凉。他双目微眯,似乎在闭目养神,要不是温禧留意到他黑而密的睫毛不时像蛾翅一般扑簌,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劳斯莱斯幻影很快载着他们抵达蔺川机场。在机场入口处,温禧发现司机向警卫出示了证件,警卫立刻鞠躬放行。劳斯莱斯直接开到了候机楼前。
刚下车,温禧就看见不远处的停机坪上,一架白色小型喷气式客机,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银芒。穿着制服的机长站在舷梯旁,恭敬地问道:“莫先生,我们可以起飞了吗?”
“嗯。”莫傅司懒散地撩起眼皮,很快又垂下。
温禧随着他踏上了舷梯。进了机舱,温禧才注意到这架八人座的私人飞机的乘客只有他们两位。机舱虽不算宽敞,但十分豪华。脚下是图案华丽的割绒地毯,吸音效果非常好,踩下去活像踩在云端,半点声音也无。座椅为白色软面皮,能够旋转、后仰和侧向移动。由来自欧洲的橡树瘤部制成的桌上放着各种外文书籍,烫金字母让人生出一种置身欧洲帝政时代的错觉。桌上还有一只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机舱内还有冰箱和小酒吧,可以尽情享用各种饮料。温禧觉得自己仿佛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她不好意思四下张望,生怕伤了莫傅司的体面。
飞机起飞时可以感觉到轻微的振颤,温禧脸色有些发白。据说在飞行过程中,一只鸟撞上机翼,或者遭遇强对流天气,飞机便极有可能失事。视线微斜,温禧悄悄看一眼身侧的莫傅司,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张俊脸仿佛千年岑寂的古井,不见一丝涟漪。
倘若这会儿真出了差错,他若是死了,即使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温禧还是忍不住觉得浑身发凉,他若是死了,她的故事也就完了。如果是她死了,他的故事却还长着呢。即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为着不拖累他,她横竖也只有一心求死。如果是他受伤了,甚至残废了,她会抛下他吗?温禧问自己。不会,除非是她死,她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想到这里,温禧更加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数九寒冬的雪水里,在感情里,从来没有绝对的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先动心,谁就注定满盘皆输。而她,早已经一败涂地,温禧有些绝望地垂下头去看掌心里蜿蜒的纹路,错综复杂的掌纹犹如迷宫,象征着神秘莫测的命运以及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和她的相遇则是歌词里早已写就的预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从蔺川飞往俄罗斯差不多要八个多小时。莫傅司始终沉默不语,只是一味闭目养神。百无聊赖的温禧很快便支撑不住,睡了过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沉入梦时,莫傅司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了她半天。然后才伸手取了一本《Ü;ber 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垂眸看了起来。
温禧醒来时,舷窗外是一片蓝莹莹的天,白色的云朵俨然天神放牧的羊群,在无垠的天空中飘荡。
“桌上有吃的。”冷淡的男声响起。温禧吃了一惊,连忙应声。
莫傅司依旧在看德语原着《关于艺术的精神》,只是不知道何时,他的右手里握了一只钢笔,不时在书页上写写划划。
温禧打量着桌上一堆外文原着,英文法文俄文意大利文德文……几乎囊括了泰半印欧语系,这么多语言,难道他全部都会?温禧不太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博学到这样的地步。
轻微的一身嗤笑,莫傅司忽然开了腔,“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花上四年大学才能念出个半吊子的英文的。”他语气里满是骄傲和自负,要是换成旁人,这样的自矜嘴脸一定让人望之生厌,可是在他那里,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何况他本就有狂妄的资本。
“像语言这种弱智学科,不过是最粗浅的工具罢了,有些人居然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掌握它,真是蠢到无药可救。”莫傅司语气戏谑。温禧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泛红,她还记得第一次去莫宅时,他得知她学的是英语专业时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真可惜。”当初她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暗嘲她“聪明脸孔笨肚肠”!
真是刻薄的男人。温禧忽然又觉得气恼,挤兑她难道会让他觉得愉快吗?莫傅司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温禧生闷气的表情,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原本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抑郁之气似乎一下子减淡了许多。
飞机很快飞临俄罗斯上空。
到达莫斯科机场后,飞机刚一降落,温禧就看到一辆豪华房车已在一旁等候。飞机舷梯甫一放好,轿车就开了过来。穿着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拉开了车门。行李也很快被卸下,装入汽车后备厢。
待到二人上车,轿车随即直接驶出机场,没有经过海关,也没有经过安检,就连护照也没有人过目。四十分钟后,他们几经到达了费奥多罗夫大公的庄园。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比较少。周六周日一定多更一些。困SHI了,一天上八九个小时课的人伤不起啊!
凉(2)
庄园占地大概有近一百公顷。整体建筑带着强烈的混合风格,砖红色的墙体前是一排两三丈高的白石圆立柱,屋顶则是线条轻快的尖拱券,最夺人眼球的则是一扇扇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深红、宝石蓝、葡萄紫等等秾丽色彩勾勒着《圣经》里的故事,借着微弱的天光,温禧可以看见窗户上的那一幕幕画面:以撒的献祭,摩西分红海,耶稣诞生,最后的晚餐以及圣安东尼勇斗群魔等,整个庄园也因此带有一种浓重的宗教沉思。见温禧看得出神,莫傅司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个傻子的圣经有什么好看的。”说完,抬脚走上了宽绰的走廊。温禧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大概是家徽,温禧想。
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一排的仆役垂手而立,领头的一个恭恭敬敬地朝莫傅司鞠了一躬,“Двемолодыемастера;вывернулись。”(二少爷,您回来了)随即身后的仆役也跟着弯腰问候。
莫傅司神色倨傲,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迈开长腿向内厅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侧过身体,向落在身后的温禧伸出了右手。
温禧一愣,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掌心,只觉得胸中一股气流在四下奔突,半天,才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莫傅司随即握住了她的手,温禧只觉得心底又是酸楚又是快乐,两股情绪交织,使得她面上的表情犹如含笑饮砒霜,饮鸩止渴说得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蠢女人了吧?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没有人知道这灿烂的笑容下面却是刻骨的悲凉。
“我亲爱的莫洛斯回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依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大约年近四十的样子,相貌生得很是艳丽,并不像一般外国女人那样一旦过了二十余岁,肌肤松弛,满脸雀斑,就像开过了花期的花朵那样迅速萎谢下去,反而带着一种独具风情的妖娆。女人盘着精致的发髻,只是额角那里吊下一嘟噜黄色的卷发,垂在脸侧,随着说话,微微晃动着。她穿着一件天鹅绒的长袍,上身绷得紧紧的,将她高挺的胸脯塑成爱神的石膏像,腰肢和臀部被掩饰在宽松的长袍里。
莫傅司勾唇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腹部,淡淡道,“多日不见,夫人是愈发美貌如花了。”
女人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两颗眼珠像淡蓝瓷的假眼珠,一直盯着莫傅司的脸孔,老半天,才伸出手指,艳红色的指尖像刚上过拶子◎似的,鲜血欲滴,远远地点了点他身畔的温禧,用法语说道,“你身边有这样的美人,谁还敢言美?”
这句话是温禧来到费奥多罗夫庄园后听懂的第一句话。
“夫人可是高加索第一美人,怎可妄自菲薄。”莫傅司也以法语作答。
娜斯塔西娅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笑得花枝乱颤,“莫洛斯,你哄女人的手段可是越发高明了。”
莫傅司挑了挑嘴角,“夫人过誉了。”
娜斯塔西娅又朝莫傅司走近了几步,瞥了瞥远处仆役手里的行李箱,状若无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打算承欢膝下了?”
“莫非夫人不欢迎莫洛斯回来,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呐。”莫傅司懒洋洋地笑了笑,将姿势改为搂住温禧的腰肢。
“怎么会,你回来我可是求知不得呢。”娜斯塔西娅朝莫傅司递出去一个眼风,因为谨慎到了极点,这个眼波反而带着一种垂涎欲滴的神气。
温禧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污秽感来,美人老了,眼睛却没有老,心更没有老。
莫傅司眼底有厌恶一闪而过,但随即眯了眯了眼睛笑起来,拉长了声音说道,“是吗?”
娜斯塔西娅正欲接话,忽然瞥见门口仆役弯腰的姿势,立刻含笑迎了上去,“公爵,你看看谁回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身材高大,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两只深灰色的眼睛深深地嵌在眼窝里,鹰隼一般锐利。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走起路来腰杆笔直,脚下生风,丝毫没有寻常老人衰弱昏聩的感觉。
莫傅司松开搂住温禧腰肢的手,垂下眼睫,恭谨地唤了一声“父亲。”
“噢,原来是莫洛斯回来了。”公爵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马克西姆还在圣彼得堡,明天回来。”说完又盯住温禧,“她是谁?”
“我的女人。”莫傅司牵住温禧的手,又换了中文对她说道,“用英语问候一下公爵。”
温禧微微屈膝,依照莫傅司的吩咐做了。
维克托傲慢地点了点头,用俄语朝儿子说道,“女人扔在中国就好,带回来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阿佳妮娅对你的心思。”
温禧虽然不懂俄语,但还是听出了“阿佳妮娅”这个名字,忍不住心里咯噔一跳。
“我知道轻重,您放心。”莫傅司神态恭肃,这样的他,让温禧吃惊不已。
娜斯塔西娅伸手搂住公爵的胳膊,“巴杜科夫家的丫头迷我们莫洛斯迷的神魂颠倒,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莫洛斯越是冷淡,女方那头越是会巴结着咱们。对了,莫洛斯他们还没吃饭吧,待会儿我们开饭吧,公爵?”
“我还要出去一趟,你们吃。”公爵甩脱娜斯塔西娅的胳膊,上了楼。
“我的房间收拾好了吧?”莫傅司忽然转身问站在堂屋里的女仆,女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脸微微一红,赶紧答道,“早就收拾妥当了,二少爷。”
莫傅司打了个响指,“把行李通通拿到我的房间。” 说罢朝娜斯塔齐娅稍稍欠身,“待会儿就不麻烦谢尔盖大厨了,我们在飞机上吃过了。“
“我还想特地下厨的,牛尾罗宋汤,基辅式黄油鸡卷,奶油烤鱼,看来莫洛斯不肯赏脸。”娜斯塔西娅斜睨着莫傅司,额前的一缕卷发不断随着说话的气流摇曳生姿。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