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一天,站在冰冷阴寒的停尸房里,她看见陆夕的脸,那样苍白,那样平静,静得就像睡着了一般,长长的漂亮的眼睫毛上仿佛挂着一层白色的霜气,可是却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突然觉得害怕,完全不敢再看,连手脚都在抖,心里有一大块的空洞,像被人倒进了热炭,火烧火燎的疼痛。
可是听到爸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居然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她从小就不爱哭,贪玩摔破膝盖和手肘的时候都不会哭。
高大英俊的外国警察就站在她旁边,离陆夕有三五步的距离,好心地用英语安慰了她几句。
她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都不肯移动一下。
记得临走的时候还对人家笑了笑。身体里那么痛,连头都是痛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着痛,可她居然微笑着说:“You' re so cute。”
幸好爸妈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倒是那个年轻警察愣了一下,蓝褐色的眼珠里有疑惑,还带着一点鄙夷和嫌恶。
她那么冷血,在亲姐姐的尸体面前,都还能若无其事的用语言挑逗陌生英俊的男人,所以遭到冷眼和轻视也是应该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有多么后悔,后悔过去没有对陆夕稍微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所以她不敢看她,连认真去见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她是个胆小鬼。
又或许,她想,如果这种事是可以代替的话,或许她可以代替陆夕死掉,那样的话爸妈也就不至于如此伤心了吧。
那天和苏冬小聚之后,方晨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很快就又见到了韩睿。
下了班,她本来是想去音像店买牒的,可是走到半路却突然下起雨来。这座城市的冬天极少下雨,所以一时之间竟都没有防备,许多路人纷纷遮住头往前跑,她也跟着奔进附近一家商场避雨。
结果正巧碰到年关做活动,许多商品的折数打得都很低,还有返券或立减现金的优惠。或许真是太久不得空闲了,方晨逛了一大圈,出来的时候手上无端端多了几个袋子。
雨还没停,而且越下越大,整个天空都是黑的。
大门外面就是停车场,计程车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如果要打车还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去。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再进去买把伞,这时身后的电梯“叮”地一响,从里面走出来一帮人。
大约是从顶楼的旋转餐厅下来,可是气氛却并不见太热络。
方晨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
其实要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韩睿本来就不是件困难的事,更何况此刻他又走在最前面,与一位微矮的男人一起,后面的那些倒仿佛真的成了跟班。
他今晚仍旧穿着黑色的衣服,既没开口与人交谈,更没有笑容,可是整个人却又分明那样的显眼夺目,令头顶繁星般璀璨的灯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他从她的面前经过,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去,然后平稳地移向前方,神色漠然。
他没认出她来。
只有那日酒吧外的一面之缘,没认出来也很正常。
已经有年轻的男人先一步撑了伞走进雨里去,片刻便将车子开过来。他们显然是两拨人,简单道了别,然后各自乘着轿车呼啸而去。
转眼间就又剩下方晨一个人,黑漆漆的夜色里,雨丝仿佛大把的细密的银线,从天上一直延伸下来。其实为了打发时间,她大可以转回头去再在商场里逛一圈,可是今早出门的时候穿了双高跟鞋,方才的一番血拼已经将两只前脚掌折磨得火辣辣的疼,连多走一步路的勇气都没有。
要么去买把伞,要么直接冲到马路边上去。
她衡量了一下,选择了后者。
可是后来才想到,在这种天气里,其实打车才是件最奢侈的事。
路边根本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两只手又解放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样子狼狈不堪,而且傻极了。
那些载了客人的计程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面前呼啸而过,车轮过处带起一片水花,简直令她绝望。
冒着雨又再等了一会儿,终于有车缓缓地停在了面前,而且一来就是三辆。
车灯很亮,直直的六束光照过来,光柱里尽是细密的银色雨丝。她正觉得奇怪,中间那车的后车窗已经缓缓地降了下来。
里头的人看了看她,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肩膀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外套也是半湿的,看上去似乎有点发抖。
“方小姐,上车吧。”韩睿的腔调很淡,不太像是在助人为乐,反倒带着点天生的倨傲。
不过方晨可不计较这么多。
仿佛是第一次体会到暖气有多么美好,坐进宽大的车厢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转过头真心诚意地说:“谢谢。”
“不客气。”他的声音仍旧清冽得像泉水,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冷漠。
纵使是在雨中,三辆车子也开得十分匀速平稳,一前一后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最后下车,两人都没有多一句的交谈。
那些有点地位和背景的人傲慢寡言一点也不奇怪,唯一让方晨感到有些疑惑的是,明明刚才在商场门口的时候,她以为韩睿已经不记得她了。
不过本来就不熟悉,这一路的缄默倒让方晨觉得舒服,心里知道大概自己是沾了别人的光,所以才有顺风车可以坐。
所以后来遇到肖莫,她就顺口把这事给说了,肖莫似乎有点吃惊,笑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这倒难得。”吐出一口烟圈,表情有点高深莫测。
方晨这才想起来,既然他和韩睿这么熟,一个是奸商,一个则是据说只手就能翻云覆雨的人物,依照物以为聚人以群分的规律,可能背地里也会合作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不得不承认,这个揣测很阴暗,不过当记者当得太久,正如老陈说的那样,黑暗的事情见得多了,所以难免有点职业病,也怪不得她。
最近一段时间肖莫似乎很忙,见面的机会也少,有时回到家去就听周家荣念叨他的名字,方晨实在不耐烦了就会质疑:“你是不是GAY?其实你暗恋肖莫?”
周家荣气极了,于是诅咒她:“女孩子嘴这么毒,当心嫁不出去!”
“不用您操心。”
“真奇怪,肖莫怎么会看上你?”然后周家荣才自觉失言,牢牢地闭上嘴巴。可是却见方晨似乎并不太吃惊,他又忍不住问:“你知道?”
她只是反问他:“我很差吗?值得你这样为他忿忿不平。”
那倒不至于,周家荣想,倘若只看外表,这个女人几乎可以拿满分。不过内在如何就不好说了,因为接触得越久,他便越觉得自己当初走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又兴致勃勃地提议:“为了证明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晚上带你去见我新交的女朋友,怎么样?”
方晨十分感兴趣地说:“好啊。”
谁知道相约地点竟然还是上回的那间PUB,而周家荣所谓的女朋友是个十分正点的辣妹,身材尤其好,曲线玲珑的,浓浓的夜店妆很好的掩盖了真实年龄,只是扑闪着一对假睫毛看着方晨问:“美女,会不会划拳?”
方晨扯过周家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揶揄:“自来熟,而且是豪放派,和你真配。”然后又转头朝辣妹笑笑:“不太会,你们玩儿吧。”
她坐了一会儿便溜去吧台自己找乐子。
其实自从过了那段荒唐的少女时代之后,她便已经很少会来这种地方了。当初和苏冬一起逍遥堕落的往事,真的只沦为成一段不可复制的记忆。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是如何度过的。
那天一帮爱疯爱玩的女朋友替她庆祝,特意挑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家酒吧,以正式成年为由叫了一桌子的酒水,一群人喝得肆无忌惮。
最后她借着醉意走到吧台边,在众人的起哄下勾住一个陌生单身男人的脖子,索要了一个吻。
对方开始还有些诧异,但她迷离着双眼说:“今天是我生日。我的朋友们都说你很英俊,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那是她的初吻,就那样献给了一个后来连面目都想不起来的男人。
可她根本觉得无所谓,那个时候玩任何出位大胆的游戏都只会让人更兴奋。
DJ舞曲突然换了一首,略带着点迷幻味道的电子音一下子把方晨的思绪由过去拉回到现实。
她坐在圆圆的高凳上向酒保要了一杯芝华士,刚刚举起杯子,却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下一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将酒杯抽走。
“女人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韩睿晃动了一下杯中金黄色的液体,那道琥珀般的光华仿佛渗透到漆黑的眼底,璀然一闪。
她有点愣住,他在旁边坐下来。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支在金属脚架上,侧身吩咐酒保:“给这位小姐调杯淡酒。”然后将杯子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吧台的四周尽是射灯,一圈圈的光晕整齐地落下来,有一束恰好就打在他的鼻翼和下巴上,线条中有种坚毅的完美,仿佛雕像。可是方晨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下滑,看着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竟然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热。
她没想到,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令人觉得性感。
结果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飘过来,淡淡地挑起眉毛问:“怎么?”
“没事。”方晨变换了一下坐姿,以此来掩饰方才失态的尴尬。
“那天谢谢你让我搭车。”她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他的表情仍旧很淡:“上次你已经道过谢了。”
有点不给面子。
她沉默了一下,心想,为什么他要坐在她旁边?还有,为什么她的酒还没调好?
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周家荣他们正玩得热闹起劲,或许回去重新加入他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帅气的酒保终于停下了同样帅气飞舞着的手,最后把一杯花花绿绿的鸡尾酒推到方晨面前。
她端起杯子正想告辞,这时候却听韩睿说:“要不要出去兜风?”
他问得很随意,然后便给自己点了支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眼神和表情都混和在烟雾和灯光里,微微侧着脸看她。
似乎只是单纯地看着她,并不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后来方晨不止一次地想,一定是自己蜇伏已久的某些基因又重新跑出来作祟了,所以才会跟着这个男人上了车。
一共只见过三次面,交谈不过十句话。
而这个在迷幻的DJ乐曲声中的邀约,看起来其实更像是一时兴起的提议罢了。
可是又那么蛊惑。
就像多年前,她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向某个陌生男性索吻一样。在这一瞬间,她看着他薄薄的唇,还有眼角的那一抹漫不经心,仿佛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再一次蠢蠢欲动,妄图破茧而出,以至让她忘记了该有的警觉,而只是觉得兴致勃勃。
韩睿并没告诉她要去哪儿,而且这次居然没有前呼后拥的阵仗。他亲自开了辆银色的Carrera GT,载着她沿着城市中心线的主干道,一路由西向东而去。
宽阔道路两侧的夜灯和霓虹犹如从天上落入人间的星子,又像是最璀璨的夜明珠,就这样迅速地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最后一直开到城区另一边的滨海大道上,车子才缓缓停下来,方晨的头发早就被夜风吹乱,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