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马赶上了前方的小鹿,他开口问道:“营座,您去跑马营,有急事儿吗?”
小鹿望着前方不看人:“没急事儿。”
武魁抬手指了指天:“营座,您看,好像是要下雪啊!”
小鹿向上一翻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是像。”
武魁见他一根筋,只好大着胆子开了口:“那个……要是真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
小鹿这回扭头看了武魁一眼,忽然感觉武魁和张春生一样,专门要跟自己唱反调。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一个人走,不带这帮拖后腿的懦夫。
武魁被他看了一眼,看得有些心惊,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勒住战马略退了一小步,他不敢劝了。
小鹿走出二十里地时,山里开始刮风了。
这风不是铺天盖地卷过来的,而是见缝插针,一拐弯走到风口了,狂风能把他们连人带马吹成真正的人仰马翻。然而再一拐弯变了方向,风又弱了,让人觉得这路也不是不能走,还有希望。
武魁以及他那些充当卫士的小弟兄们,这一路是越走越后悔,风景没看着,反倒有了活活冻死的危险,然而已经上了营长的贼船,半路想逃也逃不成。小鹿一马当先的走在前方,脸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自己摸索着用手掐了掐,怎么掐也不知道疼。双手带着皮手套,皮手套冻硬了,手指头也一样是硬的。忽然一阵狂风从两座山间鼓了过来,把他头上那顶军帽吹上了半空。武魁见了,“哎哎”的大叫。想要下马去找,可是哪里还有帽子的影踪?
于是武魁转而在风中又喊:“营座,把我这帽子给您吧!”
小鹿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表示不必。
走到三十里地时,天空中飘起了雪片子。
小鹿俯在黝黑的马背上,马强壮,他苗条,所以黑马还能坚持着小跑。天气这么糟,而且接下去只能是越来越糟,但是小鹿一点打道回府的念头都没有。何若龙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他一封都没回过,今天像是要做个总回复一般,他心急火燎的想要去见见何若龙。见了何若龙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就只是见见。
走到五十里时,众人在一座石头山后下了马。一是避避风雪,二是人吃饭,也让马补补草料。秋天的狗尾巴山那么美丽,到了这个时候,万物凋零,进山之后只能看到东一座土包西一座石岭——这还是山脚,如果再往高了去,道路只有更险更乱。小鹿举目四望,心想这就是何若龙混了好几年的地方,在这地方消磨青春,他心里一定是苦的。
武魁拢了一堆火,把冻成石头蛋子的硬馒头烤成柔软焦黄,递给小鹿充作午餐。小鹿先前没感觉饿,可是接过这热馒头之后,也没看也没尝,直接就往嘴里一塞。等他反应过来时,馒头已经不知不觉的进了肚。
武魁从火上拿起铁壳水壶,让他喝几口水,又问:“营座还要不要了?馒头还有呢!”
小鹿摇了摇头,因为依旧是没有食欲。贴着一块山石站直了,他仰起头望天,看雪花纷扬而落。他张开嘴,想尝尝雪的味道。但是嘴唇和舌头全都冻得麻木了,和雪是一个温度。雪花落到他的舌尖上了,他也没知觉。
武魁嚼着馒头看了看他,以着欣赏的态度暗想:“小嘴儿。”
歇了不过一个小时,小鹿把众人吆喝起来,骑上马又上路了。
走到六十里远时,马已经要支持不住。到了八十里远时,小鹿率先下了马。雪下得太快了,居然在半天之内积起厚厚一层,一脚踩下去,竟能没到小腿。小鹿不管旁人死活,单是闭着眼睛低着头,挣命似的往前顶风走。他是领头的,自己看不见自己,旁人也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见他后脑勺是白的,不知道他的眉毛眼睛乃至整张面孔,都被冰雪糊住了,也是白的。
整支队伍都悔得要哭,真怕自己会活活冻死在这山里,唯有小鹿是一根筋,既不后悔,也不痛苦,只是一味的往前走。很迫切的想要早点到跑马营,因为到了跑马营,就可以看到何若龙,也不必再顶风冒雪的受冻了。
雪越来越厚了,从军靴靴筒倒灌进去,让他的袜底都结了冰。双手拽紧了缰绳,他是靠着黑马拖着他走。对于苦楚,他的感受不深,像是和这冷与累都隔了一层似的,灵魂对身体不亲,身体快要熬不住了,灵魂还很坚决的逼着他往前走。
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待身后的部下,他更是不往心里放,走了这么远,一直不回头。他记得自己过去看过一本讲地狱的旧书,说地狱里有一处红莲地狱,奇寒无比,人在里面冻得皮开肉绽,血肉如同红莲盛开一般。当时他读着只是感觉怪吓人,如今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他忽然想起这件掌故,就暗暗的想:“我这是进了红莲地狱了。”
然后他像冻傻了似的,又木然的想:“我怎么就下地狱了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宛如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他抬手一抹睫毛上的沉重冰霜,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前方山路蜿蜒向下,下到尽头是一片辽阔谷地。谷地之中房屋鳞次栉比,如无差错的话,正是跑马营镇!
小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咕咚”一下跪在了大雪地上,同时发现天色竟然是这么的昏暗,自己已然跋涉了整整一天。
黑马低了头,用嘴叼他冻硬了的后衣领,以为他是力不能支了,想要拖着他走。他抬起手臂,姿态僵硬的环住了马脖子,先是左腿运力,后是右腿运力,两条腿一前一后的重新站起来,他继续走。自己也隐隐的感觉不可思议,因为他和何若龙其实谈不上有交情,认识了也没有多长时间。一个多月没见了,如果不是有衣箱里的那些信作证,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姓何的人。
武魁踢开大雪,快跑几步撵上来,想要搀着小鹿走。他是个驴性子人,连他爹那个老屠夫都不服,照例来讲,对于一个半路遇见的小长官,自然也要三心二意。但是在小鹿面前,他有牢骚、没反心。
不为别的,就为小鹿孤独漂亮,是个美丽的怪人。有时候他犯了错,眼看小鹿气势汹汹的瞪着眼睛直奔自己而来,明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挨马鞭子了,但仿佛是不肯和小鹿一般见识似的,他时常会忍不住想笑。小鹿怒目圆睁,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分了家,小薄嘴唇一开一合,用老鸹嗓子对他日娘捣老子,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感觉很滑稽。
☆、第五十九章(下)
武魁扶着小鹿走了没有几步,两人脚下一起一陷,却是地上有坑,被雪盖了,被他们踩了个正着。两人一声没吭,直接顺着山路斜坡向下滚出老远。雪厚,摔不出人命,但是滚了满脑袋满脖子的雪,那雪顺着领口往里钻,再被热汗融化。很快的,雪水暖了,汗水凉了。
武魁一跃而起,一边晃着脑袋上的雪,一边把小鹿硬拽了起来,同时口中叹道:“这罪遭的!营座没事儿吧?”
小鹿也爬了起来,整个人全被雪糊成了白色。挺直身体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他仰起头,望了望天边的霞光。
霞光黯淡,是灰也是黄,太阳真的要落山了,远方的山岳平原没了细节,只剩了起起伏伏的大轮廓,像一幅枯淡的水墨画。
小鹿把这幅画印到了眼中和心里,作为自己这一行的纪念。
然后他无言的对着武魁一挥手,示意继续走。
天要黑,天要黑,可天始终还是没有彻底的黑。小鹿一行人宛如白色的野人或者鬼魂,在傍晚时分,进入了跑马营镇。
跑马营镇虽然顶着镇的名头,其实规模很大,繁华程度不次于县城。不过不管怎么讲,这个时候炊烟袅袅万家灯火,仅有的几条土街上也不见行人了。幸而何若龙是个有名人物,武魁略一打听,便得知了他的下落。
在镇子一角的一排青砖大瓦房前,小鹿见到了何若龙。
天气这么冷,然而中央的正房开着房门,酒肉热气伴着明亮灯光一起逸出,屋内热闹得很,男的笑女的叫。院子里笼着一堆火,本来有几个小兵正围着火烤土豆,这小兵都是小鹿派给何若龙的,所以见了老长官,他们立刻起身打了立正。
在小兵们整齐的敬礼问候声中,半开的房门中冲出了何若龙。他显然是很热,新剪的短发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的贴在额角,身上是军裤衬衫的打扮,衬衫的领扣也没系。猛的在小鹿面前刹住了,他一手还夹着香烟。一伸脖子不知咽下了嘴里的什么东西,他鼓着的腮帮子平复了,只是脸皮上依然存留着一个红嘴唇印。
怔怔的望着小鹿,何若龙直过了半晌才问出声:“你来了?”
小鹿这一路只顾着走,走得理直气壮、心无杂念。可是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满身烟酒气味的、脸上还添了颜色的何若龙,他恍惚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盯着何若龙看了又看,越看越感觉对方不应该是自己的同道。
好容易得了一个朋友,一个每隔两三天就必定给他送一封信的朋友,结果他翻山越岭的来了,却是看到了朋友的另一张面目。小鹿紧紧的咬了牙闭了嘴,不为别的,就为何若龙花天酒地。
能在男人脸上留口红印子的女人,能是什么货色?亏他还当何若龙是个干净的好人!
小鹿下意识的想走,可是没等他转身,何若龙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出手,抓了他就就往正房隔壁拽。一边拽,一边吆五喝六的命令小兵招待武魁等人。小鹿冻得胳膊腿都硬了,东倒西歪的被他拖进了屋里。屋子里摆着桌椅砌着火炕,炕上扔了几件衣服,不整齐,但也不肮脏。小鹿几乎是被何若龙捺到了椅子上,随即就见何若龙一推门转进了正房,声音很大的吼道:“别他妈喝了,赶紧给我各回各家,我这边儿来了贵客,没空儿搭理你们了。”
声音落下,隔壁起了乱七八糟的说笑行动声音,显然是屋子里的人和何若龙很亲近,可以随便的来吃喝,被撵走了也不恼恨。说笑了一阵过后,何若龙忽然又起了高调,这一声来得急赤白脸,是个动了气的语调:“张王八我操你妈,你要是管不住你那个×养的婊子,就他妈的别再过来!”
此言一出,骂出了哄堂的笑声,有醉汉嘻嘻笑道:“咱这个大团长可真不识逗,小红亲了他一口,老张还没怎么着呢,他先急了。”
话音结束,起了桌椅相撞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动了手。另有声音油腔滑调的笑道:“咱团长嘴刁,不是细粮他不吃。”
何若龙又出了声,这回声音低了一点,宛如泄了气:“滚滚滚,别他妈在我这儿胡说八道了。”
小鹿仰头望着天花板,静静倾听隔壁的动静,心里迷迷糊糊的。这回真是冻狠也累狠了,他垂了双手伸了双腿,只感觉百里独自行,行至尽头无有知音相待,只存千般的落寞、万般的寂寥。
☆、第六十章(上)
小鹿初进院子之时,只看见迎面一排大瓦房,可是此刻坐在房内听了片刻,他发现这院落似乎不小,不止前方这么一排房子而已。
院子里很乱,里头的往外走,外头的往里进。何若龙呼喊指挥,让人过来牵马喂料,让武魁等人进暖屋子喝茶,让厨房整治出几桌新酒席。长长久久的乱了一气之后,小鹿面前的房门一开,是何若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