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大喊,“回来!回来!”那是老头子的声音!阿摩敕认了出来,他努力撑开双臂,想看看合萨在哪里。他忽然愣住了,而整个人群也跟着他一起安静下来,还有虎豹骑的武士们。他们距离那个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远,可是犹豫着不敢推进,世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回来!回来!”合萨压低了声音喊,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奇怪的一幕。
孩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合萨拼命地对他招手,他的目光掠过的瞬间,阿摩敕觉得身上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转过头去对着虎豹骑战士们的马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两袖像是小鹰的双翅,谁都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他把龙格凝挡在自己的身后。
风吹着他轻飘飘的袍袖,他轻而急促地喘息着,虎豹骑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骑们更惊惧,谁也不敢冲过去,那是世子。
“保护世子!擒住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骑们大着胆子前进,为首的百夫长举刀威吓,抡开臂膀要把世子搂在怀里,他那一刀已经准备对着龙格凝的头上砍下去。刚才九王递来的眼神极其冷厉,这是竖立军威的时候。世子没有闪避,他看着刀锋,竟然伸手要去搂百夫长持刀的胳膊。百夫长惊恐中全力收回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马刀落在草里,两人都摔倒在地,世子双手撑着地跪在那里,把女孩挡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溅到女孩稚嫩的脸上,竟是鲜红的血点。他用手擦去女孩脸上的血,为她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像第一次一样,他又张开了双臂,挡在龙格凝的面前。
人群里隐隐有些骚乱,大君脸上阴得可怕。
“闪开!”九王喝退了惊惧的虎豹骑们,他从马鞍上取了战刀,凛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颜部的叛逆谋害你的父亲,是我们青阳部的敌人,你要知道自重!”他提着刀缓步前进,冷冷地逼视着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样的武士,看见九王的眼神也觉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后。老头子也跟世子一样抖,胡子颤巍巍地,阿摩敕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轻,可是世子又站了起来,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躬着腰,努力地抬起头。他的双臂垂向地面,手里握着——一柄战刀!
那是虎豹骑落下的马刀,孩子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刀迎着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声低呼,世子持刀对准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那个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势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执。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里。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扫,像是有道无形的刀光横扫而过,眼里那块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过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马。
“埋了这个孩子。”他瞥了一眼龙格沁的尸体,又看着龙格凝,“那个孩子留在世子的帐篷里照顾世子,就这么处置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他没有再看儿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鲁,跟我去地宫祭祖。”
11、姆妈猝死
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君回城。虎豹骑驻扎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白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镜挡住风沙,和大合萨一起围聚在世子的身边。远去的贵族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阿摩敕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大合萨上去一根一根地掰开孩子的手,把马刀扔在了一边,无言地摸摸他的头,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华服贵妇:“阿苏勒,跟合萨回城了,以后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妈。”阿摩敕认识英氏夫人,那是青阳名将柳亥的妻子。大君指派这样身份尊贵的夫人当世子的姆妈,似乎是深为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宠的世子却要被送到远离父母的真颜部去。
孩子抬起头看着和善的英氏夫人,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
“阿苏勒,你记不得了么?是英氏夫人为你接生的啊,那时候你还只有一只小猫那么长。”大合萨挽住他的手,比划着猫崽的大小。
孩子还是摇头,侧过头去谁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尴尬起来。老头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无可奈何。
“姆妈已经死了,”孩子往后退了开去,“她死了”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句话中有着那么浓重的血腥气息。
“苏玛苏玛”孩子转向了那个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颜部女孩,喊着她的小名。他把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脸,像是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她紧紧把姐姐的尸体搂在怀里,想要退,却退不出去。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头子“哎哟”一声,就要冲出去拉开他们。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鲜血从世子的手掌边缘缓缓地滴落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却没有动,分毫都没动,甚至连痛楚的神色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叫龙格凝苏玛的女孩,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渗开。
“苏玛是我啊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这是阿摩敕第一次听见他说这话。此后他追随这个孩子的一生中,无数次地重复听到,这个信念有如烙印在他的灵魂中,他只为了这个目的,而活着。
孩子的脸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额头,似乎无法忍受那种眩晕的痛苦。他挣扎着要站起,却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倒在了草丛里。
落日血红,挂在西面的天际,北都城里的帐篷前腾起一柱一柱的炊烟,直飘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跟着英氏夫人帐篷里的女奴们剥了一下午的旱獭,獭皮抹上石灰填了干草挂在风里吹干,塞得一只只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铜盆里面红白相间的旱獭肉一条一条地切好腌好,晚上就有一顿好肉了。
虽然是夏天,不是旱獭最肥美的秋季,不过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东西,是鹿肉羊肉都没法比的,烤起来有种细腻的脂香,一咬满嘴都是油。大王子的猎骑队在外面围了一个满是旱獭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只旱獭,派伴当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只给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柳亥将军是长子窝棚里的大人物,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顾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没事,就帮着女奴们一起剥獭子。他家祖上是个猎手,至今父亲还时常背着弯弓带着套马索出去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长腿矫健的好黄羊和一尺多长肥肥的大旱獭,父亲就开心地哼着歌带阿摩敕一起剥皮割肉。那是阿摩敕最最开心的时候,闻着火堆里烧着羊粪的气味,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里不是大贵族,大贵族也不会送孩子去学习星相。固然大合萨是令常人不敢仰头直视的尊贵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学习星相的孩子才会有一个继承大合萨的身份,而掌握了盘鞑天神旨意的大合萨也终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萨都是在战乱中被活活烧死的。选错了主子,合萨就是妖巫。父亲送阿摩敕来大合萨帐篷里学习星相,离去的时候使劲摸了摸儿子的头,至今阿摩敕还老是想着父亲那时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胧胧的像是懂了,又说不出来。
“小合萨剥獭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女奴过来递上一块棉布。
阿摩敕接过擦了擦手,咧嘴笑笑。他经常来英氏夫人的帐篷,女奴们和他很熟,知道这个年少的贵族孩子没有架子,也都喜欢和他搭话。
女奴们当然没有胆子叫他眼镜龙,都管他叫小合萨。虽然大合萨始终没有说谁会继承他的地位,不过老头子喜欢把阿摩敕带在身边是众所周知的。不过阿摩敕却知道自己的算学并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时候却跟不上老头子讲授的速度,这时候老头子就抱着酒罐子长吁短叹,说他小时候若是也这么笨,早被老合萨打死了。
“肉怎么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递了回去。
“大半留着做咸干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说了今晚要留大合萨在帐篷吃了饭再回去。”阿摩敕拍着巴掌笑了起来,英氏夫人帐篷里的手抓肉最香,老头子和他都喜欢,老头子喜欢带着他来英氏夫人这里溜达,一多半都是为了来蹭手抓肉吃。夕阳铺洒下来,夏季的草原上流淌着一层沉郁的深红,女奴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声哼着阿摩敕听不太懂的歌儿,有的在给挂獭皮上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则拿着吹筒引燃羊粪蛋。心里有种慵懒富足的喜乐,阿摩敕伸了个懒腰,转盼周围。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东方。日暮时候的彤云大山横亘整个东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开了蛮族和宁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层淡金色的边镶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可是夕阳压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颗铁青色的星从彤云大山下升起,它们的光芒带着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来的铁剑。
12、世子乃不祥之人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计算的那样,真的从彤云大山上升起了。
“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阿摩敕一一点数星簇中的星辰。
这是罕见的星相,这个季节北辰通常都沉没在彤云大山之下,这七颗星并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历年的星图上,它们的光辉曾经辉耀整个夜空,缓缓地由东方穿越天际划向西方,每一次这样的运转都可能持续数十年之久。而伴随北辰的,则多半是升起的狼烟。
北辰,是战争神祇的星。
“小合萨。”老女奴在一旁小心地问。
阿摩敕回过神来:“嗯。”老女奴瞅了瞅周围,有些诡秘的样子,不过阿摩敕注意到周围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顿,向着这边偏过头来。
“小合萨知道世子的事情么?”老女奴压低了声音。
“世子的事情?”老女奴有些犹豫,嘴唇嚅动了半天:“都是听别人瞎说,说世子是不祥之人呐。”“不祥?”“小合萨,我们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这回事么?”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里面最复杂的东西,我没学那么深。不过大合萨说,要推算人的命运,需要计算几十颗几百颗星的轨迹,就算这样,往往也都算不准。单凭一颗命星推断人的命运我想是没有的吧。”“可是他们说”老女奴的脸色忽然变了,把布手巾塞回围腰里面,低头端起盛着獭肉的铜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见大合萨双手抄在袖子里,和英氏夫人一起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那座帐篷是给世子的,阿摩敕听说世子不会住在侧阏氏的帐篷里,而是和姆妈住在一起。
“大合萨先吃些东西吧,”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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