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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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