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树
1969—1973
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
有一段时间——10年前的事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就问自己生身故乡和成长期间住过的地方的事。那个时代似乎极端缺乏愿意听人讲话那一类型的人,所以无论哪一个都对我讲得十分投入。甚至有素不相识的人在哪里听说我这个嗜好而特意跑来一吐为快。
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委实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有的说得洋洋自得,有的则怒气冲冲,有的说得头头是道,有的则自始至终令人不知所云。而说的内容,有的枯燥无味,有的催人泪下,有的半开玩笑信口开河。但我都尽最大努力地洗耳恭听。
原因固然不得而知,反正看上去人人都想对一个人、或者对全世界拼命传达什么。这使我联想到被一个挨一个塞进纸壳箱里的猴群。我把这样的猴们一只只从箱里取出,小心拍去灰尘,“呼”一声拍打屁股放归草原。它们的去向我不知道。肯定在哪里嚼着橡树子什么的,然后一只只死掉——命运是奈何不得的。
这的的确确是一桩事倍功半的活计。如今想来,假如那年举办“热心听他人讲话者世界大赛”,毫无疑问我将荣获冠军。作为奖品,大概至少能得到一盒炊用火柴。
我的交谈对象中有一个火星出生的和一个金星出生的。两人的话给我以极深的印象。最先讲的是土星。
“那里嘛……冷得不得了。”他呻吟似的说,“一想都发、发晕。”
他属于某个政治性团体,该团体占据了大学校园的九号楼。他的座右铭是“行动决定思想,反之则不可”。至于什么决定行动,却无人指教。可九号楼里有饮用水冷却器、电话和洗澡的热水,二楼甚至有蛮别致的音乐室,里边有两千张唱片和A5阿尔特克唱机,堪称天堂(较之有一股自行车赛场厕所那种味道的八号楼)。他们每天早上用热水齐刷刷刮去胡须,下午兴之所致地一个接一个打长途电话。到了晚上,聚在一起听唱片,以至秋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个个成了西方古典音乐爱好者。
11月间一个天晴气朗的午后,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边正用最大音量播放威瓦尔弟《谐调的幻想》。真假弄不清楚,却是围绕1969年的温馨传说之一。
我从堆得摇摇欲坠的用来作路障的长椅下面钻过时,正隐约传来海顿的G短调钢琴奏鸣曲。那撩人情怀的气氛,同爬上开满山茶花的山坡小路去女朋友家时一模一样。他劝我坐在最漂亮的一把椅子上,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弄来的宽口瓶子里。
“而且引力大得很。”他继续讲土星,“一个家伙踢在口里吐出的香口胶残渣上,竞踢裂了趾甲。地、地狱啊2”
“是够意思。”我隔了两秒附和道。那时候我早已学到了各式各样——不下三百种——附和方式。
“太、太阳小得很,小得就像从外场看放在本垒上的一个稿子,所以总黑麻麻的。·”他叹息一声。
“大家干吗不离开呢?”我问,“容易生活的星球另外也是有的嘛,何苦……”
“不明白。怕是因为生在那上面的吧——是、是这么回事。我大学毕业也回土星。建、建设一个美好的国家。搞、搞、搞革命。”
总之我喜欢听遥远地方的故事。我像冬眠前的熊一样贮存好几个这样的地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起街衢,现出房舍,传来人语,甚至感觉得到人们那大约永远一成不变的、徐缓然而实实在在的生之潮流。
直子也跟我讲过好几次。我一字不差地记得她的话。。
“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直子坐在阳光明朗的学校休息室里,一只手支着脸颊不无厌烦地说着,笑了笑。我耐住性子等她继续下文。她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总是字斟句酌。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一张红色塑料桌,桌上放有一个满满装着烟灰头的纸杯。从高高的窗口如鲁本斯的画一般射下的阳光,在桌面正中间画出一条线,将明暗截然分开。我放在桌面的两手,右手在光照中,左手在阴影里。
1969年春天,我们都正20岁。休息室给我们这些穿着新皮鞋、夹着新讲义、脑袋里灌满新脑浆的新生挤得再无插足之地,身旁始终有人因碰撞而互相埋怨,或互相道歉。
“那根本算不上城市。”她继续道,“有一条笔直笔直的铁路,有个车站。车站不成样子,下雨天司机恐怕都看不见。”
我点下头。’尔后两人一声不响地茫然看着在光照中摇曳不定的香烟的烟。
“车站月台上总有狗从这头走到那头。就这么个车站,明白?”
我点头。
“出了站,有块小小的交通岛;有汽车站,有几家店铺。…·店铺都傻呆呆的,一直走过去就是公园。公园有一架滑梯三座秋千。”
“沙坑呢?”
“沙坑?”她慢慢想了一会儿,然后确认似的点下头,“有的。”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我把燃到头的香烟小心碾死在纸杯里。
“那座城市真个无聊透顶!建造那么无聊的城市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呢?无法想象!”—
“神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我试着说了一句。
直子摇摇头,一个人笑了起来。那是成绩单上清一色A的女大学生常有的笑法。笑得活像《艾丽丝漫游奇幻记》里边的波斯猫。她消失后那笑也没消失,在我的心里留了很久,不可思议。
对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见见月台上跑来跑去的狗。
4年后,1973年5月,我一个人找到那座车站,为了看狗。为此我剃了胡须,扎上半年没扎的领带,换上科尔多瓦新皮鞋。
我从车上——从只有眼看就要生锈的凄凄惶惶的两节车厢的市郊电气列车上下来,最先扑鼻而来的是令人怀念的青草气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效游气息。5月的风一如往昔从时间的远方阵阵吹来。若扬起脸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云雀的呜叫。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坐在车站长椅上,以很无奈的心情吸了支烟。清早走出宿舍时那兴冲冲的劲头已经荡然无存。似乎一切不过是同一事情的周而复始而已。永无休止的de ja vu'①de ja vu:法语。未曾经历的事情仿佛在某处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既视感;且重复一次恶化一次'。
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曾跟几个朋友横七竖八地挤唾在一起;天亮时有人踩我的脑袋,道一声对不起,随即传来小便声。周而复始。
我松了松领带,嘴角仍叼着香烟,用尚未合脚的皮鞋咔嚓咔嚓使劲地蹭水泥地面,目的是为了减轻脚痛。痛倒是没那么厉害了,却持续带给我一种乖戾感——就好像身体被另外分成了几部分。
狗没出现。
乖戾感……
时不时有这种乖戾感,感觉上就像硬要把两块种类不同且夹带碎片的嵌板拼在一起似的。每当这时,我总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来情形愈发不可收拾。周而复始。
睁眼醒来,两侧有双胞胎女孩。同女孩睡觉虽说以前经历过几次,但两例睡有双胞胎女孩毕竟头一遭。两人把鼻尖触在我两肩,很惬意似的睡个不醒。一个十分晴朗的周日清晨。
一会儿,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毛手毛脚穿上脱在床下的衬衫和蓝牛仔裤,不声不响地在厨房烧咖啡,烤面包片,从电冰箱拿出奶油摆上餐桌。动作甚是训练有素。不知名的鸟儿落在窗外高尔夫球场的铁丝网上,机枪般叫个不止。
“贵姓?”我问两人。醉意仍未消失,弄得我脑袋像要胀裂。
“不配有名有姓。”坐在右侧的说道。
“实际上也不是了不得的姓名。”左边的说,“明白?”
“明白。”我说。
我们隔桌而坐,嚼烤面包片,喝咖啡。咖啡十分够味儿。
“没名字不方便?”一个问。
“方不方便呢?”
两人想了一阵子。
“无论如何都想要名字的话,你适当给取一个好了。”另一个提议。
“随你怎么叫。”
两人一唱一和,活像调试短波立体声。于是我脑袋愈发痛了。
“比如说?”我问。
“右和左。”一个说。
“竖和横。”另一个道。
“上和下。”
“表与里。”
“东和西。”
“进口与出口。”我也不甘落后,好歹加上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满意的样子。
有入口必有出口,事物大多如此:邮筒、电动吸尘器、动物园、酱油壶。当然也不尽然,如捕鼠器。
我在宿舍洗涤槽下面放过捕鼠器。饵料用的是薄荷香口胶。找遍房间,大凡能称为食品的仅此一物,是从冬令大衣口袋里连同半张电影票一起发现的。
第三天早上,一只小鼠撞上机关。鼠的颜色就像伦敦免税店里堆积的开司米羊毛衫,年龄还小,以人比之,也就十五六岁吧。多愁善感的年龄。一小截香口胶掉在脚下。
逮自是逮住了,可我不晓得如何处置。于是任凭夹子夹着它的后腿。鼠第四天早上死了。它那样子留给我一个教训:
事物必须兼具入口与出口,此外别无选择。
铁路沿着丘陵,就好像用格尺画好似的,一个劲儿笔直地伸延开去。遥远的前方那模模糊糊的绿色杂木林,小得像一团废纸。两条钢轨钝钝地反射着日光,紧挨紧靠地消失在绿色中。无论走去哪里,这光景恐怕都将无尽无休地持续下去。如此一想,便有些烦了,心想地铁倒强似许多。
吸罢烟,我伸个懒腰仰望天空。好久没望天空了,或者不如说慢慢观望什么这一行为本身,于我已经久违了。 天空无一丝云絮。然而整体上还是罩有一层春天特有的朦朦胧胧的不透明面纱。天空的湛蓝便力图透过这虚无缥缈的面纱一点点渗出。阳光如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从空中降下,不为任何人注意地积于地表。
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空气恰似成群结队在树木间飞行的鸟缓缓流移。风掠过铁路线徐缓的绿色斜坡,越过钢轨,不经意地震颤树叶穿过树林。杜鹃鸟的叫声成一条直线横穿柔和的光照,消失在远处的山脊线。一座座山丘起伏着连成一排,如熟睡中的巨猫匍匐在时光的向阳坡面。 脚愈发痛了。
讲一下井。
12岁的时候直子来到这个地方。以西历说,就是1961年,纳尔逊唱《哈罗,梅里·露》那年。当时,这平和的绿色谷地里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几户农舍,一点点农田,一条全是小龙虾的河,单线市郊电车和催人打哈欠的小站,仅此而已。农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柿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棚棚。小棚棚面对铁路一侧的墙壁钉着花花绿绿的铁皮广告板,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便是这么一个地方。狗都没有的,直子说。
她迁来住下的房子是朝鲜战争期间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大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之其他木料选得考究各得其所,因此房子看上去甚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分别给太阳和风雨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同周围风景浑融一体。庭院宽大,院内有几块树林和一个不大的池塘。树林中有一问当画室使用的工致的小八角亭,凸窗挂着全然看不出原来是何颜色的花边窗帘。池塘水仙开得正盛,每天早晨都有小鸟聚在上面戏水。
最初的主人——亦是此座房子的设计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油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