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通号”轮船在漾漾晨雾中驶出了重庆那阴森森的港口,宛如一片树叶在随波逐流。两岸深黛的群峰渐渐披上了曙色,直到快接近长寿时,太阳才慢腾腾地爬起来。
细心的船长发现,有名小伙子自轮船开出重庆时,就未离开过甲板。江风撩起他的衣襟,浪花不时地溅上甲板,这人却毫无觉察。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前方,只是偶尔才回头看上一眼。
“喂,小伙子,别看现在是夏天,风浪大,当心着凉。”船长出于好奇,主动向这位小伙子打着招呼。
除了发动机微弱的轰鸣声,甲板上很静。小伙子转过身,友好地向船长笑了笑,并挥了挥手:“没关系,谢谢!”
“哟,这不是卢思先生吗?”小伙子刚转过身来,一名乘客惊喜地叫道。“怎么,卢思先生也去上海?”
1914年夏天,卢作孚辞去了江安中学教师的职务,第一次乘船,第一次去上海、他的身体很虚弱,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
“听说卢思先生去了江安,怎么你不在江安了?”
卢作孚认出来了,这人在成都时见过面。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当时人太多,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也去上海?”卢作孚反问道。
“是呀。我听很多朋友经常谈起卢思先生,不知卢思先生这次去上海干什么?”
“我想出去看看。”
他们正说着话,长寿到了。
长寿位于长江北岸,是一个具有3000多年历史的古城,原名乐温县。
“早闻卢思先生博学多才,在下想请教一下卢思先生,我很奇怪这长寿因何而得名,请不吝赐教。”
卢作孚见他问得很诚恳,不好推辞,于是道:
“长寿原名乐温,在明朝时才改名长寿。传说明朝宰相戴渠亨;有一天路过乐温县,忽然天降暴雨,便到一个店子里去躲雨。这时,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上去约有八旬以上年纪,到店子里买东西。旁边有位熟人问八旬老人买东西何用?老人说:给祖父祝寿。戴渠亨听了很是惊奇,便凑上前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祖父有多大岁数呢?老人答曰:150岁了。少许,又有一位30多岁的人来给这位买东西的老人送伞,叫他爷爷。戴渠亨更是惊叹不已,原来老人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卢作孚顿了顿,接着讲道:“雨停之后,这位宰相也买了礼物到老人家里为他150岁的老祖父祝寿。主人和亲友们看他是个文化人,就请他题字作纪念。戴渠亨随笔题了‘花眼倡文’四个大字。在场的人都不解其意,请他解释。于是,戴渠亨宰相以每个字作为一句诗的开头,写成‘花甲两轮半,眼观七代孙,偶遇风雨阻,文星拜寿星’四句诗文。下面写上‘天子门生门生天子戴渠亨题’。大家这才明白了四个字的意思,而且得知眼前的这位文化人就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宰相、皇帝的老师戴渠亨。这时,戴渠亨便决定把乐温县改名为‘长寿’。算起来,长寿县从改名到现在,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呢!”
“果然名不虚传!”卢作孚刚讲完长寿改名的故事,那名青年乘客就赞不绝口,“真个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形影不离。中午太阳毒辣辣的,酷热难当,但自始至终俩人没离开过甲板。
过去,卢作孚只在地理书上了解到长江秀丽风光,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他自己能亲眼目睹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哪能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
长江是我国的第一大河流,是世界上第三大河流,长度仅次于南美洲的亚马逊河和非洲的尼罗河。长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主峰各拉丹冬西侧的沦沦河,流经青海、西藏、四川、云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等10个省、市、自治区,最后注入碧波万顷的东海,全长6300余公里。长江在其浩荡的行程中,先后汇聚于700多条支流,流域面积约180多万平方公里。由于长江水系发达,每年通过江口入海的水量达9000多亿立方米,相当于黄河的20倍,水力蕴藏量达2。3亿千瓦,还有众多的湖泊可供水产养殖。长江水系可通航里程达7万多公里,其中3万多公里可通机动船。长江沿线,与风景如画的洞庭湖、鄱阳湖等湖泊相连,与水量丰富的岷江、嘉陵江、汉水等主要支流相通,形成四通八达的水运网。从重庆至上海全程2495公里。长江两岸居住着近4亿人口,有约4亿亩耕地。长江流域盛产水稻、棉花、油菜、蚕丝、茶叶、烟草、麻类等多种植物。长江,以她丰富的乳汁,喂养着亿万中华儿女。
1840年的鸦片战争后,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在列强的威胁下,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长江也成了牺牲品。外国轮船倚仗内河航行权的庇护,侵入长江,俨然长江的主人,肆无忌惮地在长江上横冲直闯,为所欲为。偌大的长江,除了招商局的轮船在长江航线上挣扎,中国的航运业几乎被外国势力垄断。沿江东去,一路上只见大小轮船来来往往;所有这些轮船的桅杆上,几乎都挂着外国旗帜,其中有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也有意大利的,挪威的,荷兰的,瑞典的,几乎看不到中国旗。本世纪初叶,外国商船不但在长江上横行霸道,并已开始染指川江——长江上游。
一种朦胧的意识从卢作孚心中悄然升起,忽明忽暗,像黑暗中的萤火,如此明亮,又如此飘忽游移。
丰都到了。
不知为什么,卢作孚对丰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
大概这与丰都的传说有关。据考——
丰都得名于隋朝(卢作孚极其厌恶的一个朝代)。迷信传说,掌管阳间生死命运的阴曹阎王就住在这里,人死后的魂灵都要来这里报到。那么,“阎王”又是何时在丰都定居的呢?传说是汉朝开始的。那时有一个叫阴长生和王云平的人隐居在平都山上。后来人们传错了,将阴和王俩人的姓连起来,误传为“阴王”,于是丰都就成了“鬼都”。
丰都从唐始,先后在平都山上盖起了几十座规模宏大的庙宇,雕塑了数不清离奇古怪的鬼神像。其中最大的庙宇要算阎罗天子庙;也就是阴曹地府,内有阴阳界、奈何桥、望乡台、玉皇殿、阎王殿、云霄殿,并根据迷信传说还设有表现地狱种种情况的泥塑和各种鬼神塑像。
“蜀通号”驶离丰都很远,卢作孚心里的厌恶感还未散去。
“卢思先生,你怎么还不困?难道你不嫌这太阳大?”
“睡不着。我一想到统舱,就像提到丰都的地名一样。”卢作孚说。
“阴曹地府?”新认识的老朋友感到统舱与这丰都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卢先生是嫌底层统舱阴暗吧?”
“何止阴暗!”卢作孚不平地说,“蜀通轮是招商局属的轮船,并不是一只外国船。可你看到了吗,这只船与外国船有何差别,舱位分成几等,头等客舱在顶层,依次按人的等级分高下,这不是‘阴曹地府’又是什么?不同的舱位,不同的待遇。仿佛人格、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就拿你我来说,我们中国人凭什么就低人一等,除了达官显贵能住顶层,其余的人统统住统舱,外国人凭什么就高我们一等。我宁愿站在太阳下晒成鱼干,也不愿让那帮人骑在我的脖子上。总有一天——”
卢作孚忽然不说了。
“总有一天,怎么了?”
卢作孚想说: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帮外国人看看,咱中国人也要同他们平起平坐,一视同仁。但他没说出来。
他从来就不许诺,更不喜欢空谈。
立志在心里。因此,他年轻即表现出城府很深。
卢作孚就这样与甲板相依为伴。沿江两岸,尽是起伏的丘陵,金色的庄稼依山傍水,遍地皆是。在高高的山腰上,绿树丛中,点缀着一簇一簇的村落。进入三峡,那陡峭的悬崖峭壁,耸立两岸;一声汽笛,引起千声回旋。湍急的江水在遍布礁石的狭窄河道中夺路而过,形成无数险滩恶水。
三峡过后,是一望无际的沃野,江水悠悠,仿佛永无尽头。
“蜀通”轮在长江上颠簸了七八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上海。
“欢迎。欢迎。”黄炎培先生握着卢作孚这位年轻人的手,“一路上辛苦了!”
“我这次来上海,恭请黄先生和各位多多指教。”卢作孚很高兴。一到上海,他就结识了职业教育家黄炎培先生和商务印书馆的业务负责人黄警顽先生。
多年以后,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不知卢思先生是想在上海先谋一份职业,还是先看看这里的环境再说?”黄警顽先生热情、善意地问道。
由于初来乍到,卢作孚对上海的一切还很陌生。
“不了。我这次来上海,主要是学习来了。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各位。”
“当尽力而为之。”黄炎培先生爽快地说。
卢作孚到上海后,很快就结识了一些革命党人。但是不久他就失望了。他感到有些所谓的革命党人空谈的多,付诸行动的少;有的甘于目前的状况,认为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共和制度,革命就算成功了;有的甚至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本就不思国家、民族的光明前途;还有的阳奉阴违,干着种种卑鄙的勾当:与成都并没什么两样。
卢作孚不喜欢空谈。于是,他又一头钻进了书本里,以实现自己“教育救国”的理想。他将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到读书上。
另一个为卢作孚无法接受的现实是,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上海工商业畸形发展,形成了一种殖民地经济。
卢作孚最不愿去的地方是租界。尤其是公花园门口木牌上的字,更让他气愤不已:“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有如他心口上的一块伤疤,只要望一眼,就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卢作孚在上海的生活,主要依靠稿酬——非常微薄的收入和家里向亲友告贷的一点钱来维持。常常是饥一餐、饱一顿,有一次由于身上分文全无,饿了3天。幸亏一位裁缝发现,才将他救出绝境。
“通过这一年的学习和观察,他对救国的途径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想法,认为要达到目的,首先必须使广大民众觉醒;要使民众觉醒,就必须广开教育。于是他萌起了从事教育、以启民智的思想。既经决定,便毫不动摇地付诸实行。”
黄炎培和黄警顽先生一直是卢作孚在上海时的密友。黄炎培多次力荐卢作孚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任编辑。黄警顽先生也表示衷心欢迎。可是卢作孚认为自己千里迢迢来上海,并不是为谋一份职业,而是为了寻求救国的途径,便婉言谢绝了两位先生的好意。但在黄警顽先生的帮助下,卢作孚参观了不少学校和民众设施,这使卢作孚大开了眼界。
含冤坐牢,狱中书信震惊合川
在瑟瑟的秋风中,卢作孚再度登上了招商局的“蜀通号”轮船,回故乡合川去。一年的上海生活,使他增长了见识,更加深刻地认识了中国当时的社会状况,更加坚定了他“教育救国”的决心。
这次回家对于卢作孚来说,愉快中又留有一丝阴影。在上海时。由于回川路费不够,他只买了一张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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