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我们放学後再经过那个眷村,要我们走学校前门绕一条较远的路走回家,避开那些老兵们的指指点点。回想起来,这些老兵似乎已略风闻我们的故事。
这段经历是第一次有人,在我们面前模模糊糊地提到和蒋家有某种关连,虽然有过疑惑,但一阵子就过了,毕竟年幼,被外婆编织的故事和她严肃的表情给隐瞒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当时外婆被我问到这个问题时,是什麽样的感受?
家徒四壁卧竹床
从小学叁年级到初中,也就是从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五这几年在新竹,过得还算平稳,没有任何异常,从衣着到每天的便当,以及上学用的文具,和其他同学没有两样。但是从一九五六年年後,家境突然变坏,一直到一九六○年高中毕业,都没有好转过。
那段期间,新竹家里上上下下,可以找到唯一的电器用品,就是几盏悬在房间当中没有灯罩的电灯球。新竹的风是有名的,但到了夏天,却闷热异常。有次我和孝慈到邻居小朋友家去玩,看到电风扇在转,觉得既新奇又羡慕,回到家也不敢提,我们知道家里买不起。中央路的房子西晒,外婆带着孝慈和我祖孙叁人睡在小房间,里头摆着两张竹床,到了下午就像火炉般闷热,晚上就寝时,竹床上的竹片都是热的。家里买不起窗 ,只好去文具店买色纸把窗子糊起来,後来乾脆用看过的旧报纸代替。
二舅想出一个简单的消暑办法,他要我和孝慈放学後,到附近的东门市场去找鱼贩,向他们买几块用来冰鱼的便宜大冰砖回家,然後敲成大小不等的冰块放进脸盆,摆在竹床上来回移动个把小时,把竹床冰凉一些,剩下的冰块就放在房中间,让它慢慢融化,晚上就比较好睡些。整个新竹市,应当没有第二家,用这种妙方来对抗热浪的。单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我们日子的清苦。
我最能体会什麽叫“家徒四壁”了。我们睡的竹床一直到进了大学都还在用,陪了我们十几年,後来竹床不仅有个洞,还会夹肉,到了夏天都要垫上两层的床单才行。从这样的生活条件来看,街坊邻居怎麽都不会相信,住在隔壁的这两个双胞胎会和“蒋总统”有任何关连!
成功岭上见祖父
我真正近距离见到自己的祖父,是一九六叁年在成功岭接受预官训练的暑假。从报上得知他每年都会到成功岭向大专学生兵训话,所以一进到成功岭,我就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八月九日一大早,我们就整队在大操场集合,足足等了一个钟头。那年祖父已七十五岁高龄,向我们致训词时,声音宏亮、铿锵有力,虽然带有十分浓厚的奉化乡音,但他吐字很慢,中气十足,而且逐字照着稿子宣读,可以听懂九成以上。我和其他全体预官学员全程持枪立正听训,一动都不敢动,足足半个多小时。我内心是激动的,全场只有我知道:“他是我祖父!”
致完训词後,他在文武百官簇拥之下,缓步走下司令台来校阅学员部队。我个子不高,站在第一排倒数第四位,祖父会很接近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终於可以见到自己的祖父了!我兴奋得在心中呐喊。
自从外婆向我们解开身世之谜後,对祖父的感受,立即变得复杂又矛盾,好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障碍要去克服。他那种历史巨人的身影,从小就牢不可破地烙印在脑海里,突然间外婆却说他是我的祖父,这是何其大的冲击。对一个十八九岁的穷孩子来说,要接受它为事实,真是太残酷了些!对这种几乎不可思议的身世转折,除了必须不露声色地去面对周遭,在人生道途上,更要隐忍住不能说出自己是蒋家人,这不是“辛酸”两个字能道尽心里的委屈。
回首过去,在那麽严峻的环境中,孝慈和我竟能毫发无伤并成功地把这项天大的 密深锁心中数十年,不怨天、不尤人,更未自暴自弃,反而知所奋进,各自在不同领域里,走出一片天来,这是外婆艰辛的代价成全了我们,只要想到那夜她热泪盈眶的双眼,和那双轻抚我们面颊、微微颤抖且布满皱纹的双手,我们就会强忍泪水,潜心向上。当十六七岁时弄清楚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以後,我和孝慈一下子变得沉静起来,甚至内向而寡欢。这是一种内心的折磨。
那天站在成功岭的队伍里,我不只是好奇,急着想看到像是从历史里走出来的“蒋总统”,更想偷偷地感受一下自己爷爷的慈祥。
他是我爷爷!
祖父校阅时,学生队伍一律举右手扶枪行注目礼。我用眼睛馀光看到他老人家从右边缓缓走过来,内心兴奋不已,心跳也加速。他戴着叁军统帅帽,披着那件招牌式的披风,带着白手套,面带微笑,步履稳健而轻快,神采奕奕,威仪慑人。当他走过我面前,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刹那,我心中一怔,真想唤他一声“爷爷”,但我不敢。他双眼炯炯有神,面色异常红润,身材没有想像中高;他威严中不失和蔼,一直带着笑容,向我们颔首回礼。他眉毛很淡,唇上的胡须已白,身体却显得健朗。我感到他很亲切,我晓得他是我爷爷,但是在那一刻里,“他是我‘总统’”的感觉超过了“他是我爷爷”。
我继续转首行注目礼望着他的背影,我问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孙儿就站在这里,和所有优秀预官一样,认真地接受着严格的军训?”如果有人敢事前告诉他孝严在受训,他该会有多高兴和安慰?!
外婆说,祖父早就非常清楚我们的事。四姨妈亚梅还说过,母亲在广西桂林过世後,我和孝慈先被带到江西万安,住了一年多,再搬到贵州,两年後才回到南昌,蒋老夫人还曾差人带口信到南昌,问外婆愿不愿意把这对双胞胎交由蒋家抚养?如果舍不得,可不可以只抱走其中的一位?外婆没有答应,只告诉那带口信的人说:“我女儿都死了,两个孙儿是我命根子,他们是分不开的!”
再见面已是永隔
当我第二次见到祖父时,已是十二年之後,一九七五年我 密从美国回台为他老人家奔丧。
我在一九七四年初奉派“驻美大使馆”工作时,深感自豪,因为我是蒋家第叁代当中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经由特考及格进入“政府”工作。我在一九六八年十一月通过“外交领事人员乙等特考”,接着到“外交部外讲所”接受十个月的严格训练。“外讲所”的设立是“外交部”的创举,同期同学均自我谑称为“黄埔一期”。
十四年之後,一九八二年我出任“北美司司长”,部内就流传一则小道消息,说是当祖父获悉他的爱孙孝严考上了“外交官”,很是高兴,不动声色地命令“外交部长”魏道明立即编列预算,设立“外交领事人员训练所”,除了强化国际公法、私法、国际贸易等专业知识训练外,还安排了高尔夫球、交际舞、桥牌等那时算是很时髦的课程。听到这种绘声绘影的说法,我只有笑笑,无从证实,也无以否认。但此一传言,至少反映了一件事:“外交部”里面已经渐渐有人耳闻我和蒋家的关系。我不会向人提起自己的家世,就是有人向我打探一些真相,我都会托词闪避。
外放生涯尝甘苦
一九七四年我携眷飞抵华盛顿“驻美大使馆”,那是二月初下着大雪的寒冬。美国在冬季搬家的人不多,现成待租的空屋更少,当时“外交官”的待遇不如现在,叁等 书的月薪只有七百四十块美元。“驻美大使馆”的同仁,大部分都集中住在华盛顿近郊的惠顿区(Wheaton),因房价较廉,那一带大都是美国社会里的中收入户,要不就是韩国、越南、墨西哥和从台湾去的移民。“大使馆”的同事程建人与戴瑞明,和媒体朋友傅建中、王景弘、王嗣佑等人也都住在那里。
因为没有积蓄,我外放时虽然领了治装费和预支的薪水共叁千六百美元,因为要花一笔钱买汽车,所以在华盛顿旅馆住了叁天,手头变紧,感到吃不消,於是我找“大使馆”的另一位叁 左泽华商量,让我们一家叁口在找到房子前,挤到他小公寓里的客厅打地铺。左泽华是“外交部” 书处老同事,他一口答应,由我分担他叁分之一的房租,他成了二房东。我们便在他客厅住,这一住就是一个半月。
他租的公寓只有两间卧房、一个小书房、一套盥洗设备,客厅饭厅连在一起,总共四十坪上下。他们夫妇用一间卧房,还带一个半岁多的男孩,另一间卧房已分租给在“大使馆”担任会计的薛粮辉,所以我和美伦带着两岁大的蕙兰,只有在客厅打地铺了。小公寓一下子住进了五个大人、两个小孩,真够挤的了。睡在别人家客厅,是很特殊的经验,我们学会一个基本动作,就是别人就寝後,我们才能入睡,别人起床前,我们就得起来,因为要先起身收拾好铺盖,否则真的不好看。那段日子,确实难为了美伦。
巧遇孝章夫妇
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下午,祖父崩逝的消息,是从新闻报道得知,当时为之一惊,除了有失去“元首”的不舍,还是有淡淡一层失去亲人的哀伤,但我不能表现出来,下午还出席了在双橡园由沈剑虹主持安排追思会的讨论。回家後,从电视上看到更多消息,美伦也流泪了。我随即跟美伦说,应该回去奔丧,并和在纽奥良杜伦大学念博士的孝慈通上电话,他说学校正要考试,无暇走开,要我也代表他回去一趟。
第二天上班,整个“大使馆”笼罩在极端凝重的气氛里,不仅没有往日偶尔传出来的笑声,大家连走路的步子似乎都放慢了。看得出来,此一重大变故,的确带给所有人深沉的不安。我悄悄以家中有急事,从四月十二日起请五天事假。
回台北奔丧途中,遇到一件没想到的事。在旧金山登机时很意外,我发现我应该喊“大姐”的孝章大姐和她夫婿俞扬和先生居然也在同一班机上,只隔两排座位。孝章大姐身着深色洋装,面容哀凄,不苟言笑,相当矜持。我和他们夫妇俩目光接触了一下,没有打招呼。我不敢确定,那天他们有没有认出我是谁?
顾及人伦坚持回台
飞机於十四日下午抵达松山机场,叫了部计程车照着王升的约定,径赴爱国西路的“自由之家”。一路上,觉得那天的街景显得特别萧瑟,敦化路和仁爱路上的椰子树和樟树,随风摇曳,呼呼的风声像是发出低沉的哀鸣。
进到“自由之家”和王升通上电话,他随即於五点叁十分驱车前来,着一身戎装,一向是精神抖擞,眼神逼人。我曾从华盛顿打电话告诉他奔丧的想法,他原本有所犹豫,问我一定要回来吗?我说,如果不回去,我会永远於心不安。他说,那就隐密一点好了,关於瞻仰祖父遗容的事,他会安排。王升还是怕我在敏感时刻回来,身世的 密不小心被暴露出来。但是,我不认为这层顾虑可以凌驾人伦之上,我坚持回台。
那天他走进来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表情严肃而神伤,先安慰了我几句话,说:“你是应当赶回来见自己祖父最後一面的。”接着便陪我一同驱车前往国父纪念馆,车前面坐着跟他多年的随身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