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红尘颠倒-慕容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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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慕容雪村-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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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地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没道理一开始就对我下死手。而我跟这姓邓的警察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三十三)
  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砣咸菜疙瘩。前面的人把干货全舀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当地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
  这就是曹溪的生财之道:正餐供应不足,副食大卖特卖。东西全是过期的,饼干氨水味,麻花胶皮味,肉松凝成块状,黑糊糊的。犯人个个胃坚如铁,从来不会被毒死。以前我算极能宰人,常常为此自傲,现在终于见到了绝世高手,唯有拱手叹服:一卷卫生纸五块、一支两面针牙膏20元、一瓶飘柔洗发水150元,还是假的。
  突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车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他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
  年夜饭极为丰盛,一盘猪肉白菜、一盘肉末粉丝、一大桶豆腐汤,白米饭管够,还有两瓶通化葡萄酒,我心里突然一紧,想他妈的,反正账上有30多万元,豁出去了,叫陈姨从小厨房预订了10只烤鸡,5000块,不过这钱没白花,鸡烤得极好,皮香肉嫩,吃得人人眉开眼笑。
  春节过后是一段悠闲时光,犯人们吃得饱,睡得香,有一天正吹得来劲,忽听后面女仓里轰轰地响,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魏,你好不好?能不能上来跟我说会儿话?”
  肖丽是春节后关进来的,第二天就妄图串供,话说得还算机灵:“老魏,你要早日坦白,争取一个好态度!我已经如实交代了,人是我杀的,你就不要抗拒了!”我心头一阵狂怒,想要不是你这小贱人,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一时毛发倒竖,大声喝令小六子:“你,上去,替我骂她一顿!”小六子一愣:“骂?骂什么?”我恨恨地说了两句,他扯着嗓子叫起来:“肖丽,你少他妈假撇清,魏哥有今天全是你害的!”连说了两遍。
  肖丽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杀人的事才被抓的,你原谅我,呜呜,老魏,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人是我杀的,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罪?”过了片刻,一群女犯人同时嚷嚷起来:“姓魏的,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人家为了你,连死都不顾了,你他妈的!王八蛋!”接着又是肖丽的声音:“别骂他,你们别骂他”
  元宵节过完,警察又来提审了一次,现在是第四次审讯。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你看这是谁,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进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

(三十四)
  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那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
  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14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天渐渐黑了,我既虚弱又亢奋,身上无比轻松,却又痛彻心肺。我一生的事业、一生的理想、一生的罪恶,都将终于今日。38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全部坍塌。
  胖警察又丢来一支烟,我木然接住,有气无力地问:“现在能送我回家了吧?”他满面堆笑,说有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你表妹确实找过你,不过只是想让你给她找份工作伸手给我点烟,说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挺好的,还给你捎来两斤蘑菇”
  我38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刀尖上打滚,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游戏风尘,颠倒人间,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聪明害了。
  胡操性还算够意思,主动来探望一次,还透露了一点事实,说这案子争议很大,法院认为不该杀,检察院也认为不该杀,可是领导上发话了,说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了社会的安定团结,只好杀了我。还劝我放弃上诉。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我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叫我兄弟,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我死。十几年来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华酒店,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里。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
  犯人们都围了过来,或激我以雄心,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恍若未闻,心里忽有所动,想这辈子我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没几个人以真心对我,而肖丽是其中之一,我又何苦让她陪我去死?
  我和肖丽认识时,她刚刚20岁。一天有个姓卢的当事人约我吃饭,那人不停吹嘘他的花丛战绩,样子十分得意,就在这时肖丽进来了。那时她还没毕业,自称是勤工俭学,给这姓卢的当秘书。我久历世事,当然明白这“秘书”的背后意义。姓卢的将肖丽搂到怀里又揉又捏,肖丽羞得满脸通红。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告辞。两天后姓卢的让她给我送材料,顺便吃了一顿饭,这以后就算认识了,她经常给我发短信,今天一顿饭,明天一场电影,慢慢混到了一起。
  那时我刚刚离婚,把所有女人都看得很贱,更不会相信什么爱情。世间繁花遮眼,我却只想舔两口花蜜,尝尝鲜就算了,从没打算插瓶供养。肖丽倒天真,口口声声说她爱我,意思是既然睡了,就要养她一生一世。我心中不屑。
  和肖丽同居的三年中,我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现在我就要死了,终于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我,只会随着我的口哨婆娑起舞。

(三十五)
  一审开庭前,我们在曹溪门口见过一面。肖丽瘦得让人心疼,远远叫我:“老魏,老魏!”我低头不下来:“老魏,你老了,这么多白头发!”我心里一酸。
  第二天在曹溪的简易法庭宣读判决,我当时就瘫了。肖丽呜呜地哭:“老魏,别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几个武警拖着我踉跄而出,快到门口了,肖丽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肖丽仰起脸,像哭又像笑,说老魏,我终于抱到你了,我终于抱到你了!很多人同时围了过来,武警喝令放手,我们不放,紧紧地抱在一起。警察像拔河一样把我们往两边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两条臂骨咔咔地响。眼看要分开了,她手一翻,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掌心,我浑身战栗,看见肖丽满脸通红,一路挣扎大叫:“不就是死吗,老魏,我们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松手。回仓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烟,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但我清楚,在这黑暗的牢底,这一支烟所包含的情意,远胜过我这一生送过和收过的千万重厚礼。
  那支烟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终放在贴身的衣袋,最后断为几截,烟丝全漏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乌黑,就像我肮脏而狰狞的一生。
  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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