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满仓犯人扯着喉咙叫起来:“肖丽,你听着,魏哥有话说!”
全监区的人都被吵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我听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我说:“不用理他!”22条汉子同时站起,齐声大叫:“肖丽,你记住,明天到了刑场,你就说‘报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觉,都睡觉,不许说话!”接着是肖丽细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们同声大叫:“魏哥说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来!”
话音未落,对面一群女犯齐声喊叫来:“老魏,肖丽说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会陪着你!”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24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才35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暮春五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首阳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美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此生甘苦,都在一啜之间。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三十六)
黑暗无边,我飘飘下沉。人间歌声悠扬,一重重门扉次第打开。远方人语隐隐,有人笑,有人哭,一个声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经老了,我们如此年轻
我累极了,一点点睁开眼睛。肖丽睡得正香,身体紧紧蜷缩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我温柔情动,忍不住地亲了她一下。她翻身醒来,攥着两个小拳头揉眼睛,形象十分可爱:“哎呀,你这么早就醒了?”我说年纪大了,睡不着了。她嘻嘻地笑:“倚老卖老!你嫩着呢,老什么老?”我笑起来,慢慢坐起穿衣,手机嘀嘀地响了两声,还是任红军那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如梦方醒,呆了半晌,给他回拨过去,任红军连声长叹,说真是走投无路了,问我能不能临时周转一下。我说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放心,十万块你先拿去用,不过有句话你听好了,“这钱是救急的,可不是给你花天酒地的,你他妈给我正经点!”任红军连声表白:“那当然,那当然,我也快40了,哪能连这点事都不懂?老魏,你尽管放心!”我说那这样吧,你下午把老潘叫上,咱们一起坐一坐。他哈哈大笑:“老潘?老潘才没空理你呢,人家现在是学者!现在各级领导都要学习法律,老潘进了讲师团,天天给市长上课,你想见他,嘿,先预约吧!”
我若有所失,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窗外红日初升,晨光中的街市清新而美妙,我瞬间恍惚,想起梦中那些生死悲痛,心中隐隐一痛。
油锅热了,流质的鸡蛋渐渐凝固,我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像个艺术家,正在雕琢世界上最美的作品。很快肖丽也洗漱好了,站在门外大叫吆喝:“厨师,饭做好了没有?”我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她俏脸一板:“手脚这么慢,你怎么给人家当厨师的?”我赶紧道歉:“对不起,要不您扣我工钱好了。”她噗哧一笑,奔过来紧紧搂住我的腰,我在她手上啪地拍了一记:”去!没看正忙着呢?“她摇头晃脑地笑,帮我递盘子、热牛奶、烤面包片,忙得不亦乐乎。我忽然心有所感,想起那个漫长的梦,想起另一次凶狠而悲惨的人生,心中有点惆怅,更多的却是欣慰,想虽然没当成大律师,毕竟我还活着。梦里的风光无限,醒来却依然是凡俗的人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生死之后,我已经学会了珍惜,而珍宝始终都在我的手心。
肖丽吃得格外香甜,把自己那份吃了个净光,又来抢我的。我笑吟吟地望着,感觉心中的坚冰全都融化,不觉摊开了身体,幸福地长叹一声。肖丽温柔地望过来:“喂,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爬山好不好?”
我说恐怕不行,要去所里一趟,要给任红军送钱,还要去政府办点事她一撅嘴:“忙,你就知道忙!”我摇摇头,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过政府那个案子有点麻烦,缺一个证人证言,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作伪证?犯法的吧?”
我点点头:“说伪证也对,不过事情不大,算不上违法犯罪”
“我可不敢。”肖丽一脸惊恐,“老魏,你可别害我,我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也不想坐牢”
“我当然明白,可你要不帮我,这案子就麻烦了,”我说,“你看我都这么老了,要是再不结婚,只能当一辈子老光棍了。《婚姻法》有规定,这事必须双方同意,可我至今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嫁给我的,小丽,你能不能跟我去作这个伪证,说你愿意嫁给我?”
她直扑过来,砰砰捶打我的胸膛:“你这个坏蛋,吓死我了!”我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倏地挣开,轻轻地摸着我的脸:“老光棍真可怜,你让我想想,嗯,要是我都不嫁给你,估计也没人看得上你,好吧,谁让我心软呢,就当做好事了!”
说着紧紧抓住我的手:“走,我跟你去作伪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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