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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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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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和锡耶
那①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疲劳,是我不
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说不定很快就能看
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着阿方桥②那绿色和玫
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
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
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涌进了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
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
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
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
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走错了方向。此刻,无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
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多她才会醒过来。
  ①锡耶那为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尔勒及阿方桥的联想,请见本书第一部。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余辉
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下,她就
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为我一定感受
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随着我的身躯越来
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象从前那样萦绕我的脑际了。到最后,距
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
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
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到。
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斯,埃蒙
维尔,梅恩市①)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觉得它们与贡
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即使由数个相同的
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
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
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
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
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
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象气泡一样重又从我
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
品性。
  ①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这条铁路线上,多数不在这条线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大绿颜色、形状令人
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象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长沙
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上的旗帜迎
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过
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
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
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
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
的心。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①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会增
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讲“条
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几
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而口音混杂,给
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目光。“慢车”一
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
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
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
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
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
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
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
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
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
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得相反。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尔度假,他描写的巴尔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尔大旅社。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待。我听到外祖母拿腔拿调地问他:“房钱是什么价?
啊!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他听外祖母说话时,帽子也不摘下,还吹着口哨,外祖母
也不生气。我听着这话,尽量逃进自己内心深处,竭力到一些永不改变的想法中去游荡,不
让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露出我的躯体表面——就象动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当人们伤害它们
的时候,它们装死一动不动一样——以便在这个地方不要太难受。我对这种地方还完全不习
惯,看到别人对此很习惯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经理对她毕恭毕
敬,对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亲热;一个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缀着羽毛,回
到旅馆,问“有没有我的信”。所有这些人都将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阶视为回家,他们似乎
对这一切都很习惯。与此同时,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艺术却带有“首席接待”头衔的
先生,严厉地向我投以迈诺斯、埃阿刻和拉达芒特①的目光(我将自己赤裸裸的心灵投入这
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个再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我的心灵的未知世界一样)。再远一些,在一
扇关着的玻璃门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间阅览室内,要描写这个阅览室,要依次描写我想到这
些有权利在那里安安静静阅读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顾我会产生这样
的印象,命令我走进去的话,她会使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恐怕必须相继选择但丁笔下赋予天
堂和地狱的各种色调了。
  ①这里宙斯的三个儿子,他们死后被召至地狱作判官。迈诺斯的名字在《追忆似水
年华》中经常出现。

  过了一会,我那种孤独的印象更加浓重。我向外祖母承认,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说不
定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没有抗议,说她要出去买些物品,无论我们是走还是留
下,反正这些物品都有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买的,因为所有这些我缺的东
西,都在弗朗索瓦丝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时,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
使大街保持着与室内同样的炎热,理发店和一家糕点铺子还开着门,常客们在糕点铺子里站
在迪盖-特鲁安①塑象前吃冰淇淋。这塑象引起我的快乐,那与他的形象出现在一本画报
中,也能使在外科医生的候诊室内翻阅画报的病人得到快乐一样。一些人对我相当无所谓,
使我感到惊异。旅社经理满可以建议我到城里走走散散心,一个新住所,这种受罪的地方,
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可以显得是“令人心旷神怡之小住地点”了。旅社的说明书就是这么说
的。这说明书可能有些夸大其辞,不过这是面向所有主顾的,他们专门迎合主顾之所好。确
实,为了把主顾招到巴尔贝克大旅社来,说明书不仅提到什么“美肴佳馔”、“游艺场花园
令人销魂”,还说什么“时装女王陛下驻足,不被视为笨伯之人不会因奸污而不受惩罚,任
何有教养的男子可能都不愿意冒此风险。”
  ①迪盖-特鲁安(1673—1736),是圣马洛的海盗。他的塑像也在圣马洛。他在
《回忆录》中,讲述了许多历险事情。

  我越是怕外祖母伤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丧气,感到如果这么点累我都受不
了,那就没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对我都不会有好处。我下定决心回去等她。经理亲自走来按
了一个按纽:一个我还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称“lift”①的(此人被安顿在旅社的最高点,
大概是诺曼底教堂灯笼式天窗的地方,好象是玻璃板后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风琴演奏者在自己
的房间里)开始朝我走下来,动作之轻盈有如家养松鼠,灵巧而又是被束缚之物。然后他又
沿着一个柱子滑下来,将我带在他身后朝这商业主殿的圆顶升去。每一层上,通道小楼梯两
侧,阴暗的游廊成扇形展开。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仆人抱着一个长枕头,从游廊里走过。黄昏
的光线使她的面庞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热梦想中的面具贴到她的脸上,但是从她朝我递
过来的目光里,我看到的是对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的厌恶。每一层唯一的厕所形成仅有的一
排竖着的玻璃窗,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照亮了这毫无诗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
永无尽头的向上走的过程中,为了打消我默默穿过这神秘地方所体验的致命焦虑,我便对那
个年轻的管风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师、我被俘的伙伴开了腔、他还是继续拉他的乐器音
栓和推导管。我为自己占这么大地方,给他惹这么多麻烦而向他表示歉意,问他我是否妨碍
他施展艺术才能。在这种地方,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仅表现出好奇,而且还忏悔自己对
此十分偏爱。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对我的话惊异不止;也可能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一心
想着各种标记;也可能他耳背,对这个地点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险;
  也可能懒得动脑子;也可能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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