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还有两个在贵族阶层中非常出头露面的男士,他们四个人在生活上自成一伙,非一起
出门不可,在巴尔贝克用午饭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饭他们才来,终日在他们的客厅中玩
牌。促使他们这样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只不过是他们对于某些幽默的谈话
方式的趣味,对某些佳肴美馔的精细口味要求如此罢了。这种趣味和口味使他们从非一起生
活、一起吃饭不可之中得到乐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韵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们就会受不
了。甚至面对着已经上菜的桌子或一张赌桌,他们中的每个人还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
客人或搭挡头脑中某些知识和在任何事情上他们区别善恶的共同标准是否悬而不用了。许多
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个所谓真正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蹩脚货装饰着,某些知
识使人能够辨别出真伪来。大概在这种时刻,这伙朋友希望到处都沉浸其中的那种特殊生
活,就只能通过默默吃饭或打牌当中发出的难得而又滑稽的感叹或者年轻女演员为午饭或玩
扑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来表现了。这种生活用他们了解透彻的习惯将他们包围住,也就足
以使他们不为周围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长的下午,他们面前的大海,只不过象挂在有钱光
棍小客厅墙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画罢了。一个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间歇无事可干,才抬起
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标志着天气晴朗或者几点钟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该吃
下午的点心了。晚上他们不在旅馆用晚餐。在旅馆里,电源使餐厅光芒四射,餐厅似乎变成
了偌大的美妙的养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处。你看不见他
们,他们却在这养鱼缸的玻璃四壁前拥挤着,想要远远看看这些人在金光摇曳中的奢侈生
活。对贫穷的人来说,这些人的生活确与奇异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样不可思议(玻璃
壁是否永远能够保护住绝妙动物的盛筵,夜间贪婪凝望的默默无闻的人是否就不会到养鱼缸
里来把这珍奇动物掠走并且将其吃掉,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这驻足凝视、黑夜
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说不定有个什么作家,什么人类鱼类学爱好者,他们注视着雌性老魔
鬼张开颔骨咬住一块食物又闭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种、生性以及后天获得的特性来对这些老
魔鬼加以分类以自娱呢!一个塞尔维亚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条大海鱼一样,因为她
自童年时代起便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正是这后天获得的特性使她吃起凉拌菜来,犹
如一个拉罗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们远远望见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女戏子。过
了一会,那女人穿着常换常新的长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选定的围巾,从她居住的那一层
叫了电梯,象从玩具盒子里出来一样走了出来。这四个人觉得豪华大厦这种国际怪物移植到
巴尔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开,远远胜过高级烹调。他们钻进一辆车,到半里②以外的一
家著名小饭馆吃晚饭去了。到了这家小饭馆,他们就食谱编排和烹调技术问题,与厨师进行
了无尽无休的讨论。从巴尔贝克出去是一条两旁都是苹果树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条路
与他们巴黎家中到英国咖啡馆③或银楼之间相差无几,这段路程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必须穿过
的距离而已。他们抵达漂亮的小饭馆以后,富有的年轻人的朋友们对他有衣着如此华丽的情
妇艳羡不已。那女人的围巾在小团体面前展开,有如熏香而轻柔的面纱。但是这围巾也将小
团体与外界隔绝开来。
①拉罗什富科家族为法国一古老贵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这家饭馆因英国人常去而得到这个名字,当时很有名。巴尔扎克笔下,拉斯蒂涅曾在
这里用餐。左拉笔下,娜娜也在这里吃过饭。该饭馆位于意大利人街与马里沃街相交处。
可叹,为了安静休息,我根本无法像这些人那样行事。我关心着旅社房客之中的许多
人。有一个男子,额头凹陷,目光在其成见与所受教育之间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财主,
我真希望这个人对我不要视而不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时到巴尔贝克
来出访,每个星期天,他妻子和他举办每周一次的花园晚会,常常使旅馆的房客减少一部
分,因为这其中常有一两位应邀参加这些节庆活动。其他人为了不要显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
的模样,便挑选这一天到远处去郊游。第一天,旅馆对他接待很冷淡,因为他刚从天蓝海滨
①下船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仅未着白法兰绒衣裤,而且对豪华大厦的
生活完全无知,依然按照法国老规矩,走进大厅,看见那里有几位女士时,一进门便脱下了
帽子。这一动作使得经理回答他的问话时,甚至没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认为他大概是个出身
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经理自己称之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
这个新来人的吸引,认为他散发出有身分的人佯装俗气的味道。她宣称在他面前,人们感到
对方是一位很出类拔萃的人,极有教养,而且在所有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人当中,他如鹤立鸡
群。她认为,只要她本人不能与他经常来往,那他就是不能与之经常来往的人。说这些话
时,用的是对芒市的最上等阶层了如指掌、辨别能力万无一失、对其权威无可辩驳的人的口
气。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这样有利的评断,可能是因为此人外表极为平淡,没有任何借
势吓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她从这个举止有如虔诚教徒的乡绅身上认出了自己那一教派—
—共济会——的征象。
①法国南方地中海海滨从马赛到尼斯一段,景色绝佳,人称“天蓝海滨”。
我已经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馆门前骑马的几个小伙子,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新
产品商店的老板,满肚子鬼主意。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同意与这些人结交。“洗海水浴的生
活”使他们长成了大个头,在我眼中,简直是半人半神的骑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
他们永远不要将他们的目光停驻在我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身上,这个就是为了到沙滩上去坐坐
才离开旅馆餐厅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岛之王的那个冒险家和患肺病的
小伙子的好感。我爱设想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胆小怕事而又
温柔的心,说不定对我一个人能慷慨赠予深情之珍宝。何况(与人们惯常对于旅途中之新交
所说的情形相反),看见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时再去的海滩上,会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
给你增加一项无比的系数,在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们对友情倒也不是敬而
远之,在巴黎生活中,人们还细心培植它呢!所有这些瞬时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们会对我
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爱为人设身处地、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的秉性,使我不仅把他
们放在他们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们放在假如在巴黎他们会占据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
很低——而且还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处于的地位上。说老实话,在巴尔贝克,他们
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认为应处的地位上。由于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赋予他们某种相对的
优越感和某种莫名其妙的趣味。可叹,所有这些人的轻蔑,没有一个比德·斯特马里亚先生
的轻蔑那样叫我难受。
他的女儿一走进来,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苍白而又几乎蓝莹莹的美丽面庞,注意
到她那高高的个儿,她的举止中与众不同、令我不无道理地忆起她的遗传、她所受的贵族教
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乐家所发现的那些具有
表现力的题材,将闪烁的火光、江河的声响和田野的宁静为听众描绘得那样精采一样。听众
如果事先浏览过乐谱,更是早就将自己的想象力引导到了恰当的道路上。“种”,又给
德·斯特马里亚小姐的风韵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风韵更可理喻,更加完美。这也使其
风韵更加撩人欲望,因为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们喜欢,而
价格昂贵就更增加了它的价值一般。这精选的上等津液组成了面庞,遗传的茎杆又赋予它海
外珍果或著名海鲜的香味。
一个偶然事件骤然间给我外祖母和我送来了合适的手段,使我们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
中,威信立即提高。确实,就在那头一天,那位老妇人从自己家中下得楼来。前有小厮开
路,后有贴身女仆小跑跟随,手中拿着忘下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靠着这些,对人的心灵产
生了影响,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来,德·斯特马里亚先生比任何人都更
无法摆脱这种好奇和崇敬。就在这时,旅馆经理向我外祖母弯下身来,出于客气(就象将波
斯国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看热闹的人看一样。显然这个看客不可能与那
权势炙手可热的君王有任何关系,但也会觉得曾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见过他很有意思),向她
耳边溜出一句:“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这位老妇人远远望见了我的外
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惊喜交加的目光。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为马达加斯加王后,
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尔及利亚。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于要接近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而无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
仙女以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现,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诸位可以想
见。实际上,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讲话的声音。从美学观点来说,人的数量极其有限,不论
到哪里去,都经常会体验到见到熟人的快乐,即使不像斯万那样到前辈大师的画面中去寻找
也会遇到。就这样,我们到巴尔贝克小住的头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和斯万
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万的门房成了过路的陌生人,我没有再见过他;
斯万太太则成了游泳教练。对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点的人,似乎有一种磁现象,
将他们彼此吸引到一起,紧紧抓住分不开,以至于大自然这样将一个人引进一个新的机体
时,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勒格朗丹变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个头,他鼻子
的侧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万太太变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练的身份,不仅仅她
平时的长相跟随着她,甚至某种说话的模样也跟随着她。只是她现在系着红腰带,海上稍有
长浪涌来,她便举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练都小心翼翼,难得有人会游泳),对我已经
用处不大,正像从前斯万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画中从叶忒罗的女儿的面庞中认出了她①,
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一样。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她并没有受到魔法
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夺去了她的权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