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动物之间如果没有中介,我的快乐就会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贩走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买了来,塞满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
包,有角帽形小点心,有罗姆酒蛋糕,有大麦糖。她对我说:
“你自己吃,也给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红锦锻衣服的小黑人给商贩付钱。那小黑人到处跟随着她,成了海滩上的奇
景。此后,她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别,并向我们伸过手来,有意对我们和她的女友一
视同仁,当密友对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们能够接近她。不过有一次,她似乎将
我们的水平在人的阶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为她与我们的平等,是通过亲王夫人向我外祖母
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微一笑来表示的。人们像向一个大人告别一样向一个淘气孩子道再见
时,就是这样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进化上产生了美妙的飞跃,她不再是一只鸭子或一只羚
羊,而已经成了斯万太太大概会称之为的“baby”①。最后,亲王夫人离开了我们三个人,
到充满阳光的海堤上继续散步去了。她那美丽的腰肢弯曲着,象绕在木棍上的一条蛇一样,
缠绕在合拢起来拿在手中、白底蓝花的阳伞上。
①英语:婴儿。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亲王夫人。我说第一位,因为马蒂尔德公主从仪态上说完全不是亲
王夫人。这第二位,以后诸位会看到,以其钟情也叫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
斯夫人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很迷人。这个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许多女
君主或亲王夫人可不一样。她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时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大老爷的和蔼
可亲,自愿在国君与资产阶级之间充当中间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坚信不疑的神情
加上一句:“我想,她会很高兴再与你们见面。”她非常高兴能对我们这样说。
离开卢森堡亲王夫人之后,当天下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一件事,叫我更为
惊异,而且又不属于和蔼可亲的范围。
“你父亲可是部里的司长?”她问我道。“啊!据说你父亲是个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
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母亲的一封信中获悉,我父亲和他的旅伴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确地说,根本就没丢,就是这么回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
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对旅行的细节,她似乎比我们知道更详细。“我想你父亲下个星期
要提前回来了,他大概放弃去阿尔及西拉的计划了。不过他想在托莱多①多呆一天,因为他
对提香的一个弟子②十分欣赏。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过在当地那是很有名气的。”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画家格雷戈。
对她所认识的那群人单纯、细微而又模糊的骚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动
声色的眼镜远远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观看我父亲的那个地方,正好嵌了一
块无限放大的镜片,使她那么有立体感地、极为详细地看到了我父亲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
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关遇到的麻烦呀,对格雷戈①的兴趣呀等等。这块
镜片改变了她视野的比例尺,在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中唯一使她看到这一个人,就象居斯塔
夫·莫罗画朱庇特在一个软弱的下界女子旁边,将他画得超人大小一样。②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画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与塞墨勒》一画,画上,朱庇特将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
犹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说指的是《朱庇特与欧罗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以便我们能在旅馆前多呼吸一会新鲜空气,
一面等待着人家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打招呼,说我们的午饭已经备好。这时只听得一阵喧嚣。
原来是野蛮人部落国王那年轻的情妇刚刚洗罢海水浴,回来进午餐。
“这真是一大害,她应该离开法兰西!”首席律师此时正经过这里,他义愤填膺地大喊
大叫。
公证人的老婆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样望着这些人,多么叫我着恼,我简直没法告诉你,”首席律师对首席
审判官说道,“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这个女无赖,你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
着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诉她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们再作出对这些
冒牌货加以注意的模样,我再也不跟你们一道出去了!”
卢森堡亲王夫人的马车,在她前来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馆前停过。她的前来,自然也未
逃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首席审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这几个女人看见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们已经手忙脚乱了一些时
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还是一个女冒险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过大厅时,到
处刺探不对头的事的首席审判官老婆从活计上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夫人,那劲头叫她的女友
们笑个半死。
“噢,我呀,你们知道,”她骄傲地说,“我一开始总是往坏处想。非给我拿出一个女
人的出生证和公证人证件,我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正结了婚。此外,你们别害怕,我要进行
小小的调查。”
于是,每天这些女人都笑着跑来问: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卢森堡亲王夫人前来拜访的那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搁到嘴上。
“有新鲜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从未见过你说,你说怎么啦?”
“咦,一个女人,黄头发,脸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开外就能闻到马车味,只有那些
小姐才会有这样的车,她刚才来看望那位所谓的侯爵夫人啦!”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嘿,你们看哪!就是我们看见的那位太太,你想起来了吗,首
席律师?我们真觉得她不怎么样,可不知道她是来看侯爵夫人的。一个女的,带一个小黑
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们说得够多了。你们不知道她的姓名吗?”
“知道,我故意装作走错门了,拿着了她的名片,她的外号叫卢森堡亲王夫人!我多加
提防就是有道理嘛!这地方,人很混杂,还有这类天使男爵夫人①来搞鱼目混珠,真是够惬
意的!”
首席律师向首席审判官引证了马杜林·雷尼埃和玛塞特②的故事。
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马1855年写的一个剧本《半上流社会》中的女主角。她
是一个交际花,试图通过嫁人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成功。
②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讽刺作品《玛塞特》,叙述一个浪荡女人晚年
成了虔诚的教徒的故事。
再说,这一误会,并非象一出轻松的喜剧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误会
一样只是暂时性的。德·卢森堡亲王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国王的外甥女。当她前来接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马车兜风时,这两人总显得两大怪一般,属于那种水城难
以躲开的怪物。圣日耳曼区的人,在大部分资产阶级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输光了赌本的
恶棍(再说,个别人有时也确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接待他们的。在这方面,资产
阶级是太老实了,因为贵族老爷的毛病决不会妨碍他们自己在凡是资产阶级永远不会受到接
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贵族自认为资产阶级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在与己有关的
事情上装得天真纯朴,而对他们那些穷愁潦倒的朋友则故作诽谤,这就造成了误会。如果一
个上流社会的人偶尔与小资产阶级发生关系,因为这个贵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
财团,资产阶级终于会看到,一个贵族当资产阶级成员也很相称。但他还会发誓说,这个人
绝不会与一个破了产的赌徒侯爵交往,认为侯爵越是和蔼可亲,他就越没有人缘。待到大宗
生意管理委员会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赌徒侯爵先生的女儿作自己的媳妇,资产阶级就更莫名惊
诧了。那位侯爵虽是个赌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国最为古老。正如一国之君宁愿娶已被废黜的
国王之女作自己的儿媳,也不愿娶现任共扣国总统之女给自己儿子为妻一样。这说明这两个
世界之间彼此的看法都很虚幻,正如巴尔贝克海湾这一端海滩上的居民对位于海湾另一端海
滩的看法也很废幻一样:从里夫贝尔隐约可以望见马克维尔这个“骄傲的公主”。但是就是
这一点也是骗人的,因为里夫贝尔的人以为,从马古维尔也能看见里夫贝尔。事实上与此相
反,里夫贝尔的灿烂美景,从马古维尔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发烧,请来了巴尔贝克的医生。这位医生认为我不应该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
给我开了几个药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药方,但我从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
出来,她已坚定地下了决心,不照任何药方去买药。但是她对医生的保健建议很重视,接受
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带我们坐马车去兜风。这样,上午,直到午饭前,我
便在我的房间与外祖母的房间之间窜来窜去。
外祖母的房间与我的房间不一样,不直接面对大海,而且从三个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
一角,一个内院,田野。这房间内的器物也与我的房间不同,有上面绣着金银丝线和粉红花
朵的沙发。一走进去便闻到的那种清新芬芳,似乎从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发出来。我更衣出
去散步之前,穿过这个房间。这时,从南面进来的光线,与不同时刻进来的光线一样,折断
了墙角,在海滩的反光旁,将绚丽多彩的临时祭坛安放在五屉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径上盛开
的鲜花;光线那收拢、颤抖而又温暖的双翼挂在墙壁上,随时准备重新飞起。那光线像洗浴
一般,晒热了小院一侧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阳光如葡萄藤一般装点着小院,为小院的美丽动
人、丰富多彩又加上动态的装饰,好似将沙发上那绣花丝绸一层层剥下,并将其金银丝边一
一取下一般。这个房间有如一面棱镜,外面光线的七色在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尝
的白昼的津液在这里溶解,散开,芳香醉人,看得见,摸得着:有如希望之园,溶成怦然跳
动的银光和玫瑰花瓣。不过,先于一切的,还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滨如涅瑞
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样。我拉开窗帘。每一个模样的大海停驻的时间从未超过一
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海了,偶尔也与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从未见过完全相同的大
海出现过两次。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个女儿之一,在希腊诗人笔下,她“以微笑
自娱”,勒贡特·德·利尔则称她是“欢乐的格劳科斯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格劳科
斯本为男性。
有时,大海现出那样罕见的美,我远远见了,惊异万状,更加欢喜。是这一天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