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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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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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喜欢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卢对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这种感情,注意
到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高兴,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难过。很快,圣卢便开始再不需要她的提
醒,便能照应到所有这一切了。她的情妇并不在巴尔贝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信
中圣卢可能还没有谈起我,他便主动地将我坐的马车的窗子关好,把使我难受的花拿走。当
他临走要向好几个人同时告别时,他能安排好先离开他们一会,以便单独最后跟我在一起,
这样来显示那些人与我之间的区别,以表示对我、对别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妇开阔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
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这一切,圣卢的家庭是看不见的,他们眼泪汪汪地反
复说:
  “这个婊子定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以前还要他丢人现眼。”
  总之,他从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切无疑的。而现在,她
成了他不断痛苦的原由,因为她讨厌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觉得他愚蠢
可笑了,因为她在年轻剧作家的男演员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证说圣卢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
云亦云,那种狂热和毫无保留,正是人们接受来自外界的见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风俗
习惯时所表现出来的劲头。她象那些喜剧演员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与圣卢之间有不
可逾越的鸿沟啊,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哪,她自己是个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
自诩,天生就是智慧的敌人哪等等。她这种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无足轻重的话
语中、最细小的举动中去寻找证明。此外,还是这些朋友对她说,本来,为她而难得形成的
那个圈子的人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正在摧毁这些希望,说她的情夫最后肯定会
感染她,说与他一起生活,她会毁掉自己艺术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这些人说服之后,便在
对圣卢的蔑视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卢非要叫她染上一种致命的疾病,她也不过如此恨他
而已。她尽量与他少见面,同时又不断推迟最后决裂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最后决裂不大可
能。圣卢为她作了这样大的牺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样牺牲的第二个男人,看来不那么
容易,除非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圣卢从来不愿意将她的照片给我看,对我说什么:“首先,
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这都是我自己亲自用我的柯达克①为她拍的快速曝
光照片,给你看了,会使你对她产生一个错误的概念”)。
  ①最早的柯达克相机出现于1888年。此后,“柯达克”很快就成了“相机”的代名词。

  我不相信,甚至对于一个轻佻女人,自己根本没有才华,又有出名的狂热欲望,加上一
些人强加于你的个人尊重(说不定圣卢的情妇还不属于这种情况),就能成为比赚钱的快乐
更有决定意义的动机。圣卢对于自己的情妇脑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对他的不公正
的责备也好,永恒相爱的诺言也好,他都认为不完全真诚。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感到,到
她能够与他断绝关系时,她会断然实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爱情的本能,这种本能
可能比圣卢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实用的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
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
一天地交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
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
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
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
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
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
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说服了罗贝
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
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
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
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
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
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
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
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至于说到那位演员嘛,她走出房门时对圣卢说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来了?都是傻瓜,笨蛋,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丑!我告诉你吧,
在场的男士中,没有一个向我丢眼风,跺脚,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对我的追求,他们现在
便设法进行报复!”
  这一席话把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等的恶感变成了夹杂着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该恨
的一些忠心耿耿的亲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家里人委派他们去说项,设法说服圣
卢的女友与圣卢断绝关系。女友在他面前将这种活动说成是那些亲戚出于对她倾心才这么做
的。虽然罗贝尔立即与这些亲戚断绝了来往,但是当他象现在这样远离女友时,他想,也许
这些人以及其他人会利用他的远离卷土重来向那个姑娘求爱,说不定已经得到她的青睐;他
谈起那些欺骗自己的朋友,引诱妇女,竭力将女人弄到妓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时,满面痛苦和
仇恨。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
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些人
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在远距离想
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妇从来
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
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写信:“我什么地
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局回
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到邮
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不信任(为打
电报,他不得不走还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意不
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几顶不同
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
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
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风骚,而我一向认为这
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这种
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感说教。
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要戴上老弗朗索瓦丝
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我确
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像会使我
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说了
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得这样也
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极的帽
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高兴,可是只要我
们最喜爱的人还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
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
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
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人家告诉
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打扰。在外面
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吻她的那一时刻。
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
音。最后我便上床,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
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
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
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
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望去,觉
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
在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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