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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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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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数个微粒子。这个粒子或这数个粒子因为受到对方餐桌极大的吸引,便从自己的餐桌分离
出来。而前来向朋友问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说:
“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儿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会工夫,人们可以
说,这分开的两束花交换了其中的几朵。
  然后,长廊本身也渐渐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还有些亮,这长长的走廊没有
点起灯火,沿廊玻璃窗外树木摇曳,倒象是树木丛生、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园小径。偶尔会
有一位进餐的女士在阴影中滞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发现美丽的卢森堡亲王夫
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识的一群人中。我脱帽向她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微
笑着点点头。远远超过这致意的,是从这个动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几句话,如仙乐一般。
可能是较长的一句道晚安的话,并非叫我驻足,仅仅是对那点头致意的补充,以构成有声的
问好。但是这句话说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结果我只听到了声音。这声音那样柔和地拉
着长腔,我觉得那样富有音乐美,宛如在树林幽暗的纤细树枝中,一只黄莺啼啭起来。
  有时碰巧圣卢遇见了他的哪一伙朋友,决定到附近一处海滩的游乐场去与他们一起消磨
时光。如果他与那些人一道走,便将我一个人安顿在马车里。这时,我就吩咐车夫奋力疾
驰,以便让这没有任何人帮忙度过的时光不要显得那样漫长,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灵叙述
到里夫贝尔以来自己从别人身上得到哪些变化——用回顾和力图走出已陷入齿轮咬合之中一
般的被动地位的形式。狭窄的小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
与来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辆马车相撞。悬崖上经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块滚下,路面也不平稳。悬
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这一切都无法在我心中唤起必需的一点点力量,以将对危险的
意识和恐惧拉回到我的理智上来。这是因为,使我们得以创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
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奋的习惯;帮助我们保护未来的,并不是眼前的欢愉,而是对往昔智睿
的思考。帮助我们残废的头脑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
抵达里夫贝尔时,早已把这副拐杖扔得远远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经,处于任凭精神失调、
酒精肆虐的状态中,就等于我赋予当前的每一分钟以质量和魅力。其结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
够,也不能使我更有决心去保护这每一分钟。我听凭自己将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贵重一
千倍的时候,我的激情就已将这每一分钟与剩余的生命割裂开来了。我象英雄,象醉汉一样
将自己关闭在现时之中。我的过去已暂时隐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们管这
个影子称作自己的前程。我将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实现往昔梦幻之上,而放在现时这
一分钟的欢愉中,我看不到比这一分钟的欢愉更远的东西。结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
的时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正是在我看来我的生命应该更有意义的
时候,我摆脱了至今生活能够使我设想到的各种烦恼,我毫不犹豫地将生命交给发生意外事
故的偶然。看上去这很矛盾,但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说,简而言之,我只不过将轻率集中
在一个晚上而已,对其他人来说,这种轻率稀释在他们整个生存过程中。在整个生存过程
中,他们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临着海上旅行、坐飞机或坐汽车游玩所包藏的危险,他们的死
亡会使之肝肠寸断的人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归来。或者一本书最近就要出版是他们活着的唯
一原由。这本书还与他们脆弱的大脑联系着。
  同样,在里夫贝尔的饭店里,我们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怀着杀死我的动机来到,由于
我在一个不现实的远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来的生活和我要写的书,由于我完全融入
了邻桌那个女子的香水味、旅馆侍应部领班的彬彬有礼和正在演奏的华尔兹乐曲的婉转与悠
扬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现时的感觉上,除了与它不要分离,再也不能想得更远,再也没有其
他目标,我就会紧紧抱着这感觉死去,我就会任人杀害,不去自卫,一动不动,恰似那被烟
草的烟雾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无心去保护自己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
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还应该说,在我极度振奋的心情下,最严重的事情也变得无足轻重,这使我终
于理解了西莫内小姐及其女友们。要与她们结识的大业,现在在我看来似乎轻而易举但又无
所谓了,因为只有我现时的感觉极度强烈又有每一细微的变化,甚至只是这种感觉持续下去
会使我快乐,对我才有重要意义。其余的一切,父母,工作,游玩,巴尔贝克的少女,都不
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风中的一抹飞沫更有重量,只是与这种内心的强烈感受相对而言才存
在:酩酊大醉将主观唯心主义、纯粹的现象论实现了几个小时。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只是
随着我们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这并不是说,真正的爱情在这种状态中无法存在——如果
我们确实有情,而是我们如同新到一个地方那样清楚地感觉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改变
了这种情感的规模,以致我们对它再也无法同等视之了。这同一爱情,我们还能再次寻找
到,但是已经易位,再也不考虑我们自己,满足于现时赋予它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们已经
足够,因为非现时的东西,我们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变价值观的系数,只在酩酊
大醉这个时刻才能发生作用。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样一吹就化的人,
到了明天,会重又具有他们的重量。又得尽力重新开始现在看来已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了。
更严重的是,这种明日数学,与昨日数学一样,我们将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这些数学题目之
中,这便是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也约束我们的数学,只是对我们自己失去了约束力而已。如果
恰巧在我们近旁有一位端庄的女子或充满敌意的女子,前一天还那样难办的那件事——即使
我们能讨她喜欢——现在我们却觉得一百万倍地更加轻而易举。实际上绝非如此,因为这只
是在我们看来,在我们内心看来如此,只是我们自己变了。就在当时,如果我们来得放肆,
她也会对此不满,就和我们到了第二天,要为给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费而对自己不满一样。那
道理是一样的:此时已不再酒醉。只不过对我们来说,理智迟来一步而已。
  那晚在里夫贝尔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
镜子的一部分一样。所以她们显得比西莫内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欲望,而西莫内小姐对我
是越来越不存在了。一个金发姑娘,独自一人,神情抑郁,戴一顶插满野花的草帽,出神地
望了我好一会,她显得那样讨人喜欢。然后轮到另一个,再后轮到第三个。最后轮到一个肤
色有光泽的棕发姑娘。圣卢几乎认识所有这些姑娘,我则不然。
  认识现在成为他情妇的这个人之前,圣卢确实在这个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里生活过那么
长久。这些晚上到里夫贝尔来用晚餐的女子,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
朋友至少和她们睡过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出现在里夫贝尔饭店。她们来到
海滨,有的是来与情夫重聚的,有的则是极力想找一个情夫。如果她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圣卢便不与她们打招呼。她们则比望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更多地望着圣卢,看那神情,似乎并
不认识他,因为谁都知道,除了那个女演员,他现在对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这些女人
眼中,这一点又赋予他一种特殊的威望。
  有一个女子嘁嘁喳喳耳语般地说:“那是小圣卢。看来他一直爱着那个妓女。真是情意
缠绵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多么帅!不管怎么说,有些女人就是有运
气!而且是多么神气的男人!我原来和德·奥尔良在一起时,跟他很相熟。他们是形影不离
的一对!他那时为她花天酒地!可现在,他再不那么干了。他不做对她不忠的事。啊!她可
以说自己真有运气!我真不知道,他从她那里能得着什么。肯定他也是个大傻瓜!她那两只
脚象船一样大,像美国女人一样长着唇髭,内衣脏得很!她的裤子,我相信一个小女工都不
要!你瞧瞧他那一双眼睛,为这样一个男人,往火坑里跳也愿意呀!咦,别说话,他认出我
来了,他笑了,啊呀,他从前与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们与他会意地相视,让我撞见。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绍给这些女子,真希望能够要求与
她们一见,她们也慨然应允,即使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约会也罢。如果不这样,在我的脑海
中,她们的面庞便永远缺乏自身独特的那一部分——似乎为面纱所遮掩——,这一部分,是
每一个女子都不相同的。没有见过时,我们无法想象。只有在向我们投过来的目光中,这一
部分才显现出来,那目光对我们的欲望表示赞同,并向我们作出许诺:我们的欲重会得到满
足。
  她们的面目,虽然我只局部见到,对我来说,仍然远远胜过我猜想大概会恪守妇道的那
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与这些姑娘毫无相象之处,平淡,无底蕴,平板一块,没有
厚度。这些姑娘的面庞之于我,肯定又不同于之于圣卢。对于佯装与他并不相识的那种不动
声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么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过这毫不在
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忆起,眼前浮现出散乱的头发,痴狂的嘴和半张半闭的眼睛。这整个
一幅无声的画,恰似画家为了欺骗大部份观众,用一幅得体的油画将它盖上的那种画幅。我
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丝一毫进入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灵,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被带到
她一生所走的吉凶未卜的道路上去。对我来说,自然这些面庞一直是封闭的。但是,知道这
些面庞曾经喜笑颜开过,已经足以使我感到这是一种奖赏。如果她们的面庞不是其下隐藏着
爱情回忆的圆形饰物,而只是漂亮的奖章,我是不会给她们找到奖金的。
  至于罗贝尔,他坐着时永远无法正襟危坐,他用宫廷宠人的微笑来遮掩武将的渴求行
动。仔细端详他时,我意识到,他那三角脸上精力充沛的骨架与其祖先该是多么分毫不爽。
这骨架对一位豪情满怀的弓箭手更合适,而不适合于一位风雅文士。在细腻的皮肤下,显现
出大胆的房屋建筑,封建时代的建筑艺术。他的头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楼。塔楼
上毫无用处的雉堞依然可见,但是在内部,已把这些塔楼改成了图书室。
  返回巴尔贝克的路上,对于他给我介绍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钟不停地又
几乎不知不觉地在心中反复说着这句话:“多么甜美的女子!”好象唱叠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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