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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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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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线。这条路首先停在埃尔斯蒂尔面前,然后又经过其他好几群客人。有人向这些客人报
出我的名字。此后这条路沿着冷餐台延伸,在那里,有人给我送上草莓饼。我将草莓饼吃
掉,一面一动不动地听着开始演奏的一首乐曲。对这个阶段,恰巧我都赋予将我介绍给西莫
内小姐同样的重要性。将我介绍给她,无非是这各个阶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几分钟,我已
经完全忘记了这是我前来的唯一目的。再说,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真正的幸福时刻以及我们
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刻,不也是如此吗?在许多他人中间,从我们心爱的人口中,得到了我们
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复或者要命的答复。但是必须继续与人聊天,各种念头相继涌来,
形成了一个表面。灾难已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深而狭的记忆,只能不时地在这个表层之下
无声地显露出来。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则可能只有过了数年之后,我们才忆起,我们
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来发生在一次社交聚会中,我们就是怀着对这件大事的期待去参
加那次社交聚会的。而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对这件事给予长时间的注意,几乎没有时间意
识到其重要意义。
  埃尔斯蒂尔要我过去,以便将我介绍给坐在稍远些的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先将一个咖
啡奶油小糕点吃完,然后很有兴味地请我刚刚认识的一位长者详细给我谈谈某些诺曼底地区
集市的情况。这位老先生对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赏,我想可以把这朵花赠送给他。
这并不是说,接踵而来的介绍没有引起我任何快乐,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
说快乐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时候才体会到,是我回到旅馆,一人独处,又变成了我本人之
后。有些快乐与拍照相似。心爱的人在场时,拿到的只是一张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
以使用内部暗室时,才将这底片冲印出来。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关闭”着。
  我的快乐体验虽然这样推迟了几个小时,这次介绍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介绍时,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赏赐,握着了一张“券”,适用于今后的快乐。我们朝
思暮想希望得到这张“券”,已经好几个星期。我们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对我们来说,得到
这张“券”不仅仅结束了艰苦的寻找——这只能使我们充满欢乐——而且也结束了某一个人
的存在。这个人,我们的想象将他歪曲了,我们惴惴不安,担心他永远不会认识我们,又使
他变得格外高大。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口中响亮道出的时候,特别是如果介绍人又像埃尔斯
蒂尔那样把我们的名字夹在赞扬之辞之中的时候——这个行圣事的时刻,与鬼怪故事中妖精
一声“变”,一个人骤然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时刻很相似——我们热切希望接近的那个女子骤
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从前她本人一样,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视我
们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们这个人——在昨日还位于无限远的双眸中(我们以为,我们自己
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伤心失望、漫不经心的双目永远也不会与她相对而视),我们原来
寻找的有意识的目光,无法辨认的思绪,顷刻间就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简单地
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绘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镜子深处。如果我们本人化成了与我们最不相像
的人,这种转化也会极大地改变人家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那个人,他的形状就更相当模糊。
我们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还是脸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开口对我们说的几句
话,就和那些五分钟之内在我们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蜡像家一样灵巧。这几句话使这个
形状明确了起来,而且赋予这个形状某种决定性的因素,会将前一天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力发
挥出来作出的全部假设一扫而光。无疑,即使来参加这个招待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
已不再完全是那个值得扰乱我们生活的唯一幽灵。我们一无所知、勉强看清模样的一个过路
女郎,一直是幽灵。她与邦当太太是亲戚,这已经限制了那些美丽的设想,已经堵住了美丽
设想能够传播的一条路。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这个少女,对她了解越来越多,这种了解反倒要
以减法计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为一个价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确实,这看法
之上又加上了一种在生活方面,与财团归还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东西,财团称之
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她的亲戚,给我的设想加上了第一个边框。我站在她身边,又在她
眼下的面颊上看到了那题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又是一个界限。最后,我听到
她该用“完全”这个副词时却使用“完美”这个副词,真叫我大吃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
人,对一个人她说:“这个人完美得疯疯癫癫,但待人依然非常热情。”对另一个人,她
说:“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厌倦。”这样使用“完美得”一词令人不快,
但是这表明一个人的教养、文化程度。我还真无法想象一个骑自行车的荡妇、玩高尔夫球饮
酒纵乐的缪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此外,这也不妨碍阿尔贝蒂娜经过这第一次变形之后,在
我看来又变了好多次。一个人摆在你眼前所显露出来的优缺点,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不同的
角度走近它,这些优缺点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来。正象在一座城市中,从某一条线来
看,其名胜古迹分布得很零乱,而从另一观点来看,它们则错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伟而交
相辉映。刚一开始,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骜不驯,反而很胆怯。对于我与她
谈到的每一个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风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这样的形容语。由此判
断,我似乎觉得她很象样而不是毫无教养。最后,她面孔上的瞄准点是有一侧太阳穴相当火
红,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异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这眼神。但
这还只是第二眼,肯定还有其它的地方,我会渐渐地走过去。正是这样,并非不经过摸索,
只有辨认出了刚开始时观察的错误,才能达到对一个人的正确认识,如果这种认识是可能的
话。但是,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们对这个人的视角不断校正时,他本人并不是一个静
止不动的目标,他自己又变了。我们以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动了位置。我们以为终于将他
看清楚了,但是我们捕捉到的仅仅是从前的影象。我们终于将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这
时,这些影象已经再也不代表他了。
  ①此处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个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块大理石是
这样的漂亮,一个雕刻家去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桌
子还是脸盆?’”

  然而,朝着依稀望见的事物走去,朝着有功夫想象出来的事物走去,这个过程,不管会
带来怎样不可避免的失望,对于感官来说,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过程,能吊住人的胃口。
有的人,出于怠惰或腼腆,坐了马车直接到他们认识的朋友家里去。到达之前,也从来不敢
在路上看见自己向往的东西就停一停。这些人的生活该是多么单调乏味啊!
  我回到住处,一面想着这次招待会,眼前又浮现出我乖乖跟随埃尔斯蒂尔到阿尔贝蒂娜
身边之前吃完的那块咖啡奶油小糕点,浮现出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这一
切,我们不知不觉而由情景选择下来的细节,对我们来说,经过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构成
了首次相逢的画幅。但是,这幅画,我似乎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远的地
方。我明白了,这幅画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几个月以后,我与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
她的第一天时,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点,我送人的花。我认为的一
切,当然我不能说这只对我有重要意义,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现在我在阿尔贝蒂娜
的思想中也见到了,转化成了另一种说法,我根本想不到这会存在的。
  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明白
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竟然与我
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何况我本来可
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因为我在与埃尔斯
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
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
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
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
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
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
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
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
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
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
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
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颗小
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颏上。总
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后又带着这颗
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是,
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我心中暗
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一
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果我每
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这整个夏
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
顶无边帽,一幅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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