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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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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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
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
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
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
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
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
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
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
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像(如阿
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作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
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
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
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
蜂或栽种蔷薇一样叫人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
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
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
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细胞,象化学原素一样,是可
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
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
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
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
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
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
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象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
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
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
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
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很阔的人,”阿尔贝蒂娜现出蔑视的神情冷嘲热讽地对我说,“那个染头发
的小老头,带黄手套,长得还可以,是不是?他很会作怪相,他是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人
很正直。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那个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见过,他是舞蹈教
师。他长得怪难看的,对我们很受不了,因为我们在游艺场大吵闹,不是把椅子弄坏了,就
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从来不让我们得奖,虽然只有我们会跳舞,牙科医生是个
正直的人,我本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好气死那个舞蹈教师。可是不行,因为还有德·圣克瓦
先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长,出身于贵族家庭,可是为了金钱,这个家庭
和共和党站到一边去了。没有哪一个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内阁的关系,他认识我叔
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个穿风雨衣的瘦子,是乐队指挥。怎么!你不认识他?
他弹琴简直是仙乐。你没去听CavalleriaRusticana①。啊!我觉得那真是尽善尽美!他今
晚还举行音乐会,可是我们不能去,因为今晚的音乐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和游艺场没关
系,但在将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厅,如果我们要去,安德烈的母亲说不定会气得中风的!
你会对我说,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职嘛!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
我就得喜欢她!她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给我当对亲,而且具有双倍功
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为她与我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我就象爱母亲一样爱她。以后我给
你看她的照片。”
  ①意大利文:《乡村骑士》。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玛斯卡尼的作品。普鲁斯特在此突
出阿尔贝蒂娜对意大利歌剧的热衷,以显现其趣味不高,因当时法国的高等人物对意大利歌
剧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阵,高尔夫球冠军和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达夫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以为发现了
我们之间有一种关联,因为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与维尔迪兰家沾点亲,而且还相当为他们所
喜爱。但是他谈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时,满怀蔑视地加上一句:维尔迪兰先生根本不知道
穿无尾常礼服,他还说:在某些杂耍歌舞剧院碰到他,真叫人难堪。在那种地方,可真不喜
欢听到一位身穿平时的上装、系着黑领带、乡村公证人模样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对你说:“你
好啊,淘气的孩子!”
  后来,奥克达夫离开了我们。过了一小会,我们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
话也未对我讲。走到她家那木屋别墅前,她便进去了。我要阿尔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对我
是多么冷淡,并且阿尔贝蒂娜好象很难在我和她的女友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与埃尔斯蒂
尔为了实现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敌意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在这时,一些少女
经过,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们打招呼,阿尔贝蒂娜也向她们问好。这种情
形,使我对安德烈的离去更感遗憾。
  我想,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上,我的地位会即将得到改善。这几位小姐是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一位亲戚的女儿,这位亲戚也认识德·卢森堡亲王夫人。德·昂布勒萨克夫妇非
常富有,在巴尔贝克有一所小小的别墅,但是他们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丈夫总是穿着同一件
上装,妻子总是穿一件深色长裙。夫妻二人见了我外祖母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候,但并无所
图。女儿们,天生丽质,衣着更为华丽,但那是城市的华丽而不是海滨的华丽。她们身着长
裙,头戴很大的草帽,与阿尔贝蒂娜相比,那样子属于另一种人类社会。她们是谁,阿尔贝
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认识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姑娘?嘿,你还真认识一些很棒的人呢!不过,他们很
简朴。”她补充一句,似乎这二者是相当矛盾的。“这些姑娘对人很好,但是家教那么严,
不许她们去游艺场。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我们太不像样子。这些女孩讨你喜欢吗?天哪,说
不准。她们完全是小白鹅。说不定她们有她们的魅力。如果你喜欢小白鹅,你算是如愿以偿
了。看上去,她们也会讨人喜欢,既然有一个已经与德·圣卢侯爵订了婚。那妹妹也爱上了
这个小伙子,这可叫她够难受的。我呀,她们讲话那嘴唇几乎不动弹的样子就够叫我腻味的
了。她们的衣着也真可笑。她们穿着丝绸长裙打高尔夫球。小小的年纪,衣裳穿得比一些很
会打扮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还要自命不凡。你看埃尔斯蒂尔太太,人家才是衣着华丽的妇女
呢!”
  我回答说,我似乎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衣服穿得简朴得多。阿尔贝蒂娜听了,大笑起来。
  “确实,她衣服穿得很简朴,可是她穿得叫人心里快活。
  为了达到你认为的简朴,她花好多钱呢!”
  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长裙,在一个对于衣服饰物没有踏实而简朴的审美观的人眼中,不会
引起注意。我正缺乏这种审美观。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审美观,而且
达到了最高的程度。这我倒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充塞他画室的那些华丽而又简朴的东
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贵文物。他密切注视这些物品屡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个的历
史,直到有一天,他攒到了足够的钱,才终于把这些东西买到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阿尔
贝蒂娜与我一样无知,不能教我学会什么东西。而对衣着打扮,出于爱俏姑娘的本能,也可
能出于贫苦姑娘的遗憾心情,更能以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赏自
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东西。她能够将埃尔斯蒂尔的讲究谈得头头是道。埃尔斯蒂尔是那么挑
剔,以致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细微的差别摆在最重要的地位上,
不惜出重金叫人给自己的老婆制做阳伞,帽子,大衣。他教阿尔贝蒂娜学会了欣赏这些东西
的迷人之处,而一个没有审美能力的人则不会比我更能注意这些。此外,阿尔贝蒂娜也搞过
一点绘画,虽然她自己承认没有任何“天份”。她对埃尔斯蒂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亏了埃
尔斯蒂尔对她之所言以及给她看的东西,她在欣赏绘画上很是在行,这与她对
“CavalleriaRusticana”的热衷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因为,虽然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实
际上她非常聪颖。她谈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个环境和她的年龄所致。
埃尔斯蒂尔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但不过是局部的。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
形式都达到了同一开发水平。对绘画的欣赏能力几乎赶上了对衣着以及华丽高雅的各种形式
的欣赏能力,但是对音乐的欣赏能力则没有跟上,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什么人毫无用处。正像一个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
小事一样,我向这家的各位小姐施礼之后,并未感到阿尔贝蒂娜就比从前更积极准备叫我与
她的女友们相识。
  “你对她们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过,不要注意她们,不值得。对于你这样有身份的
人来说,这些小丫头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聪颖过人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
娘,虽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几个确实愚蠢到家了。”
  离开阿尔贝蒂娜,我骤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圣卢向我隐瞒了他订婚的事,而且他竟要
干出与自己的情妇并未断绝关系就结婚这样的坏事来。
  没过几天,我被介绍给了安德烈。她谈了不少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很想第
二天再与她见面。但她回答我说不行,因为她母亲身体很坏,她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
中。两天以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尔,他对我说安德烈对我极有好感。我回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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