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在过道上踱着方步。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理得那么讲究,那枯燥乏味的脸似乎构成
了一个混合体,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妆品。他不断更换领带(这样摆阔要比保证取暖和保
留工作人员少花钱,这就象一个人再也无法为一件善举送上一千法郎,但是还能毫无困难地
摆出大方的样子,给前来送电报的电报员一百个苏小费)。他那样子象在视察虚无,似乎要
借助于个人的良好衣着,赋予这凄凉景象一种临时性质。在这个时令已经不佳的旅馆里,人
们对这凄凉景象感受良深。经理宛若君主再现的幽灵,出没于自己昔日宫殿的废墟之中。这
条地方性铁路见旅客不足,已停止运行,直到明年春季才会恢复。经理对此特别不满。
“这里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经常这么说。
虽然出现了赤字,他仍为今后几年进行宏伟的规划。不论如何,当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
旅馆业,而且又能使这一行业显得宏伟壮丽时,他还能准确地记住一些。
“尽管在餐厅里我有一个优秀班子,我的帮手仍然不够,”他常常说,“穿制服的仆役
仍有待改善。明年我会聚集什么样的优秀部队,你们会看到的!”巴尔贝克邮政总局服务中
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时用蹩脚马车去送旅客。我经常要求上车,坐在车夫旁边,
这样,不论什么天气,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
有时暴雨如注,游艺场早已关闭,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荡荡的一些房间里,就象狂风
呼啸时,待在船舱尽头一样。与远渡重洋一样,每天在这船舱里,我们在他们身边度过了三
个月而并不了解的人当中,会有一个朝我们走来。雷恩的首席审判官呀,冈城的首席律师
呀,一位美国太太及其女儿呀,与我们搭搭话,想出点什么花样,让时间不要显得那么漫
长,或露出点什么本事,教我们一种玩牌的办法呀,请我们喝茶呀,或请我们弹奏些乐曲
呀,请我们某个时刻聚一聚呀,一起设法消遣呀,等等。这些消遣的真正奥秘就是自寻快
乐,不要声称烦闷得很,只是互相帮助度过这烦闷的时光。这些人终于在我们小住的末尾与
我们结成了友谊。第二天,他们相继离去,又使这友情中断了。
我甚至认识了一个有钱的小伙子,他的两个贵族朋友当中的一个,以及又来住几天的女
演员。这个小圈子已经只有三个成员,另一个朋友已经返回巴黎。他们要我和他们一起到他
们常去的那家饭馆去用晚餐。我没有接受,我想他们相当高兴。不过他们发出邀请时,是极
尽和蔼可亲之能事的。虽然实际上这邀请只来自有钱的小伙子,其他几个人只不过是他的客
人罢了。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门望族,那个女演员问我愿意
不愿意去时,为了抬举我,她本能地说道:“这会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厅中碰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那个有钱的年轻人退后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
生对我说:“您不赏光来和我们一起进晚餐吗?”
总而言之,我没有充分利用巴尔贝克,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来。我觉得自己在那里待的
时间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这样看,他们给我写信,问我是不是打算永远在巴尔贝克生活下
去,是不是他们以后将不得不在信封上写上巴尔贝克这个地名。我的窗子不朝着田野,也不
朝着一条街,而是朝着大海这边,每天夜里我听到大海的呼啸。入睡之前,我象一只小船一
样,将自己的睡梦托付给大海。我有一种幻觉,便是这与波涛一起构成的喧嚣,大概在我不
知不觉中就象睡梦中教的功课一般,具体地向我头脑中灌输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馆经理主动提出明年给我更好的房间。我现在对自己的房间已经十分眷恋,走进房间
里再也闻不到印须芒草的味道。从前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思路是那样难以展开,现在,这思
路终于那样准确地占据了整个空间,以致当我应该在巴黎我从前那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过
夜时,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进行反方向的处理。
确实应该离开巴尔贝克了。在这个没有壁炉和取暖器的旅馆里,寒冷和潮湿已经这样沁
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几周,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几乎
不加变化地重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时刻。天气晴朗的季节,因为我下午要同阿尔
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医嘱,强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经理发出命令,
不许在我这一层弄出声响,并且亲自照看,要人们服从命令。光线很强,我尽量长时间地让
那大紫窗帘拉着。我刚来的第一天晚上,这窗帘曾对我表现出那样大的敌意。为了不让光线
透进来,每天晚上,弗朗索瓦丝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红印花布,从这里那里弄来的料子接到
窗帘上去,用别针别住。也只有她能把这窗帘解下来。她无法把各处都拼接得恰到好处,于
是这黑暗并不完全彻底,窗帘还是让有如秋牡丹鲜红的叶子一样的东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
不住要上去赤脚踏住那些“秋牡丹”。
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已被局部照亮。墙上,没有任何支撑的一个金色圆柱体垂直地立在
那里,象在荒漠中作为希伯莱人前导的光柱一样缓缓移动①。
①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三章: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
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静静地只通过想象去品味游戏、洗海水浴、步行的快乐,而且同时品味所
有这一切快乐,上午很适宜做这些事。快乐使我的心怦怦跳动,好似一台充分开动的机器。
但这台机器不能移动,只能自我转动,将其速度就地传递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们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见她们,她们正从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脉
前经过。有时短暂放晴,在大海尽头可以望见里夫贝尔小城。阳光将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
个个小块。它犹如一座意大利小镇,栖息在大海蓝莹莹的峰巅上。我看不见女友们(而报贩
——弗朗索瓦丝管他们叫“报人”①——的叫卖声,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们玩耍发出的呼
喊,如海鸟的鸣叫一般为轻轻撞碎的海浪敲击着节拍。这些声音都传到我这高台上来),我
推测得到她们的存在,柔和的涛声一直传进我的耳鼓,我听见她们卷进波涛中发出如同涅瑞
伊得斯②的笑声。
①此词法文中也为“记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为海中仙女。她们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
却有七十七个,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里特、忒提斯、该拉忒亚等。
“我们看了半天,”阿尔贝蒂娜当天晚上对我说,“想看看你是不是会下来。可是你的
窗板一直关着,甚至到了音乐会的时间还关着。”
确实,十点钟时,音乐会在我的窗下轰响起来。如果海水涨潮,在乐器间歇之中,一个
浪头打来,似乎能将小提琴的节拍卷进自己那水晶涡状物之中,泡沫溅到海底音乐那断断续
续的回声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倾注,水不间断。
还不把我的衣物送来,让我可以穿衣起床。我着起急来,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弗朗索
瓦丝终于来到。连续几个月,在这个我将之想象为只受暴风雨袭击并笼罩在烟雾之中因而那
样向往的巴尔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样明亮,那样宁静,弗朗索瓦丝前来将窗户打开时,我
总能毫无谬误地推想,我会找到折到外墙角上的那一方阳光。其颜色永恒不变,作为夏天的
标志,则不如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那样抑郁而动人。弗朗索瓦丝将窗帘上的别针一一取下,拿
掉布料,拉开窗帘时,她展露出来的夏日似乎与一具华丽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气沉沉,他是
那样亘古有之。我家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为这具木乃伊除去原来身上的衣物,叫它身
着金袍、散发着香气出现在人们眼前而已。
'第二部完'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赠挚友莱翁·都德:
谨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一卷
清晨,鸟雀唧唧啾啾的叫声在弗朗索瓦丝听来觉得没有趣味。“女佣”们说一句话都会
把她吓一跳;走一走路都会使她受到惊扰,会使她猜想是谁在走动,因为我们搬家了。其
实,在我们旧居的“七楼”,仆人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们,听到他们走
来走去的脚步声感到非常亲切。现在,即使是寂静无声,她也会觉得难以忍受。我们的旧居
门窗朝着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而我们的新居所在的地区却很幽静,只要有个过路人唱唱歌
(哪怕歌声非常微弱,远远听来,也象管弦乐的主题曲那样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丝听
了也会激动得流下眼泪。因此,虽然我曾嘲笑她为了不得不离开一幢“到处受到尊敬”的房
子而内心忧伤(按照贡布雷的惯例,她在收拾行李时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说,到哪里也找不
到比我们的旧居更好的房子),但是,当我看到我们家的这位老女仆因为初次见面的门房没
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几乎垂头丧气时(因为尊敬对她说来是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我
就向她走了过去。我这个人虽不留恋旧东西,但也难适应新环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
然,她的那个年轻的听差决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他几乎还不能算贡布雷的人。搬家,迁入新
区,对他说来就象度假一样,新鲜的事儿使他开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为自己到了乡
下;他得了一次感冒,这就好似在没有关严窗户的车厢里吹来了一股“穿堂风”,使他产生
了一种见过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喷嚏,都为找到了一份如此称心的差事而高兴,因为
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个经常旅行的东家。因此,我没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丝
了。我曾对搬家满不在乎,甚至见她伤心落泪还嘲笑她,因此,当她见我愁眉不展时,便故
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更何况她也和我一样沉闷忧郁呢。神经过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
自私;他们只许自己有痛苦,却不让别人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快。弗朗索瓦丝对她感到
的痛苦,哪怕是最轻微的,都要一一仔细回味;要是我不高兴了,她便故意扭过头去,使我
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刚想同她谈我们的新居,她就把头扭过去了。两天
之后,弗朗索瓦丝不得不回到我们刚搬离的房子去找几件遗忘在那里的衣服,她显示了女人
的变化莫测,回来后竟说,她在我们过去的那条街上差点儿没给憋死,她这次回旧居实在感
到“不得其所”,她从没见过那样不方便的楼梯。她还说,“即使回去可以当上皇后”,她
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给她几百万钞票(反正这样瞎说又不要她花钱!),我们新居的一
切(也不过就是厨房和走廊)要比旧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时,搬家后我的“烧”
还没有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