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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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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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想到您会到这里来,到这个我对您朝思暮想的军营里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我是不是在做梦?说真的,身体怎么样?比过去好些了吗?呆会儿您给我好好讲一
讲。上我寝室去,别在院子里呆久了,这里的风太大,我无所谓,可您刚来,不习惯,我怕
您会着凉。书呢?开始写了吗?没有?您太怪了!要是我有您这样的禀赋,我相信我会从早
写到晚的。您觉得什么事也不做更快活。象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总想写些什么,而那些能干的
人却不愿意写,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我只管说,忘了问您外祖母大人的情况了。她那本蒲
鲁东①一直不离我的身边。”
  ①蒲鲁东(1809—1865),法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创始
人之一。这里系指蒲鲁东的著作。

  一个身材魁伟、英俊威武的军官庄重而缓慢地走下楼梯。圣卢朝他行礼。当他把手举到
帽沿的时候,他那总是扭动着的身躯暂时静止不动了。可他举手的动作是那样匆忙,那样用
力,挺身的动作是那样急促,礼毕后放下手的动作又是那样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单灯眼镜
都改变了位置。因此,这一时刻与其说是静止的,倒不如说是颤动而紧张的,那些刚刚完成
的和即将开始的过于频繁的动作,在这紧张一刻互相抵消了。然而,那位军官没有朝我们走
来。他镇静、庄重、和蔼可亲,具有皇家风度,一句话,与圣卢完全相反。他也把手举向帽
子,但他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说句话,”圣卢低声对我说,“请您到我房里去等我,四楼右边第二个
门,我待会儿就回去。”
  说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单片眼镜在他眼前晃动。上尉庄重而缓慢地走着,这时有人
给他牵来了马,上马前他下了几道命令,手势显示出一种矫揉造作的高雅,好象是在哪张历
史画卷上学来的,仿佛即将奔赴第一帝国的战场,其实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东锡埃尔市租
的房子去。房子坐落在一个广场上。就好象是未卜先知,对这个拿破仑式的人物嘲弄似的,
这个广场命名为共和广场。我上了楼梯,梯级上钉着大头圆钉,每走一步都差点滑倒。我看
见几间寝室,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排床和背包,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有人给我指了
圣卢的房间。我在紧闭的门扉前站了一会儿,因为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有人在移动一件东
西,碰翻了另一件。我觉得房间不是空的,里面有人。其实是壁炉里刚生的火在燃烧。它一
刻也不安宁,笨手笨脚地移动着木柴。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火把一根木柴推到一边,让另
一根冒起了烟。它不动时,也会象粗俗的人那样,时时刻刻发出吱吱声;从我看到冒出火苗
时起,我就听到了火的声音;但是,如果我在墙外,我肯定会以为有人在擤鼻涕,在走路。
最后,我在房里坐了下来。十八世纪的浅底花绸和德国深色布做成的帷幔,使圣卢的卧室免
受弥漫在建筑物其余部分的变质黑面包那样难闻气味的侵蚀。我就要在这里,在这间可爱的
卧室里幸福而安宁地用晚餐和睡觉了。我感到圣卢就在房间里,因为写字台上放着他读的
书,书旁边是照片,我认出有我的一张,还有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张;火对壁炉终于适应
了,它象一头野兽,静卧着,焦急而忠实地等待着,只是隔一段时间就抖下一根木炭,木炭
即刻变成灰烬,或者用火苗舔一舔炉的内壁。我听见圣卢的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想必它
离我不会太远。这滴答声时刻变动着位置,因为我看不见表;我感到这声音忽前忽后,忽左
忽右,有时消失了,好象离我很远很远。突然,我发现表就在写字台上。于是,我听见滴答
声固定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了。我以为听见它在那里,其实不是听见,而是看见。声音没
有地点。至少我们把声音和运动联系在一起了,声音因此也就有了用处,能向我们预示运
动,使运动显得必然和自然。当然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当一个病人耳朵堵得严严实实时,就
不再会听见此刻圣卢的壁炉内火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火正在把木柴变成木炭和灰烬,然
后把它们抖进它的篓筐中);也不会听见有轨电车经过东锡埃尔大广场时不时弹出的乐曲。
这时候,病人看书,翻书时会听不见一点声息,仿佛有一个天神在帮他翻。准备洗澡水时弄
出的巨大响声减弱了,变轻了,离远了,仿佛是天河发出的淙淙声。声音的远离和变小,能
消除它对我们神经的刺激。刚才榔头的敲击声似乎把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都震动了,我们被
搞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而现在它们犹如在公路上同微风玩耍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遥
远,轻微,撩拨人心,叫人越听越想听。我们用纸牌“占卜”,但听不见翻牌的声音,会以
为不是我们在翻牌,而是牌自己在动,是为了迎合我们的愿望,主动和我们玩起来的。那
么,我们能不能由此而推想,对于爱情——甚至可以加上对生活和对荣誉的热爱,因为有些
人似乎非常热爱这两样东西——也采取同样的办法,不是让声音停止,而是把耳朵堵住呢?
能不能模仿他们,把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的防卫力转移到我们自己身上,不是去损害我们所
爱的人,而是减少我们本身忍受的痛苦。
  还是回到声音上来。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会使少女在我们楼上弹奏的奔流激
荡的钢琴曲,听起来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轻音乐。如果在一只棉球上涂上一种油脂,这样整所
房子都会听从它的摆布,屋内和屋外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时,用轻柔的乐段来形容演奏就
不够了。棉球瞬间闭上了钢琴的键盘,音乐课突然结束了;在我们楼上走动的先生突然停止
了走动;马车和电车中断了行驶,好象在恭候一个国家元首的驾临。可是象这样的减弱声
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寝,反而搅得人睡不着觉。昨天,那缠绵不断、无休无止地向我们描绘
着街上和屋内的运动的声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书,终于把我们带进了梦乡;今天,我们塞
住了耳朵,睡得正酣,周围寂静无声,突然噹啷一响,比其他的声音更加响亮,但在我们听
来却轻得象人们的叹息,同其他的声音没有联系,真是神秘;我们会被惊醒,想知道这是什
么声音。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层层棉花暂时取出来,声音构成的光线,又会象
一轮红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被流放在外的众声音也会全速赶回来;
我们会听到人声复活了,有如音乐天使的合唱声。寂静无声的大街顿时被长着翅膀、风驰电
掣、接连不断地开来的电车天使的歌声淹没。在房间里,病人创造了火的声音,而不是象普
罗米修斯那样创造了火。如果一会儿加厚塞耳朵的棉团,一会儿又把它们取出来,这样,就
如同在交替地踩着装在音响世界大轱辘上的两个脚蹬。
  不过,有些人听不见声音并不是暂时的。有人耳朵完全聋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
睛紧紧盯着掀开的锅盖,窥伺着象是预示一场北极暴风雪的白光,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
智的做法是看见这个前兆就拔去电插头,就象上帝挡住波涛一样。因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
的卵在痉挛。在升腾,经过几次斜向的鄱滚,完成了发育,几叶被奶皮弄得皱巴巴的风帆倾
斜着,鼓满了风,一叶珠色的风帆向着暴风雪中冲去;如果切断电流,及时祛除暴风雪,就
会使风帆原地旋转,变成木兰花瓣,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这个病人没有及时采取措施,
切断电源,他的书,他的表,顷刻间就会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过后微微露出海面,
他只得喊叫他的老女仆前来帮忙;尽管他是个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
老女仆仍然会数落他还不如五岁的孩儿懂事。在别的时候,门紧闭着,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
入这神奇的房间,我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就象木偶戏中的木偶,光做手势不说话,这使那
些听腻了讲话的人耳边得到了清静。至于这个耳朵全聋的人,既然失去一种官能也和获得这
种官能一样,能给世界增辉添美,当他在一块还没有诞生声音的乐园式的土地上闲步时,他
会感到赏心悦目,其乐无穷。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单为他的眼睛显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帘,比
风平浪静的大海还要平静,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样纯洁。因为在他耳聋之前,声音于他是引起
运动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无声而动的物体似乎是动而无因;这些物体失却了声音的特性,
展现出自发的运动,似乎有了生命;它们自发地运动,静止,着火;它们自发地飞起来,就
象史前长着翅膀的巨兽,在聋子这个没有邻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还没有全聋的时
候,开饭时仆人就已经够谨慎的了,总是不声不响地上菜,而现在却是由哑巴开饭,看上去
有点儿偷偷摸摸的,象童话剧中给国王摆饭一样。聋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营、教堂
或市政厅——也不过是童话剧中的布景。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会释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铺
天盖地的灰尘和成堆成堆的瓦砾;虽然它不象舞台上的宫殿那么单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质
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坠入神奇的世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扰乱那纤尘不染的宁静。
  笼罩在这间我刚来不久的军人小房间里的相对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门打开了,圣卢风
风火火地走进来,让他的单片眼镜落到胸前。
  “啊!罗贝,在您这里太舒服了!”我对他说。“能在这里吃晚饭和睡觉,那该多好
啊!”
  的确,要不是军纪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体味到平静而无忧无虑的休息。军营中被许
多遵守生活规律、心境恬静、意志坚强的人和无所挂虑、幽默诙谐的人维持着那种安谧、警
惕和欢快的气氛会使我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在这个大家庭中,时间披上了行动的形式,悲
哀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取而代之,这集合的号声余音缭绕,犹如浮尘,永远飘荡在城
市街道的上空——它确信人们在洗耳恭听,它象音乐那样悦耳动听,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权力
需要人服从,而且表明服从会使人得到幸福。
  “哈!这样说您是喜欢跟我睡在这里,而不愿意一个人住到旅馆里去罗,”圣卢笑嘻嘻
地对我说。
  “喂!罗贝,您还讥笑我呢,您太残酷了!”我对他说。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去那里却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哩!”他对我说。“因为我们不谋而合,我也希望您
今晚留在这里。刚才我就是为此去请示上尉了。”
  “他批准了?”我嚷了起来。
  “很顺利。”
  “啊!我崇敬他!”
  “不!这太过分了。现在让我把勤务兵叫来,让他给我们准备晚饭,”当我转过头去掩
饰我的眼泪时,他又说了一句。
  有好几次,圣卢的这个或那个同事闯入房间,都被他赶走了。
  “得了,滚出去!”
  我恳求他让他们留下来。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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