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路易十六的柑园,现在已被储蓄银行和兵团占用。故宫和柑园内已点燃了煤气灯。煤气灯
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与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十八世纪式的高大窗扉
十分协调,犹如一枚金黄的玳瑁首饰戴在闪着红光的头发上。看到这幽幽的灯光,我恨不得
马上能重新看见我的炉火和我的灯光。在我下榻的旅馆正面,只有我房内的那盏灯在同黄昏
进行着搏斗;为了能早点看到灯光,我饶有兴致地就象要赶回家去吃晚点心似地赶在天黑前
回到了旅馆。在我的临时住所中,我的感觉还象在外面一样敏锐饱满。这种敏锐感使那些平
时看来平淡无奇、豪无装饰的表面,例如昏黄的火光,天蓝的糊墙纸(黄昏象一个中学生在
墙纸上面画着图画),玫瑰红的开瓶塞钻子,铺在圆桌上的印有奇异图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
巴地等着我的一叠小学生用纸,一瓶墨水和一本贝戈特的小说,都变得那样充实饱满,我仿
佛感到它们从此蕴含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够再看见它们,就能从它们身上提取这种
生命。我愉快地回忆着我刚离开的军营,军营的风标随风旋转着。就象潜水员常用一根露出
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样,对我来说,把这个军营,这个居高临下、鸟瞰纵横交错的绿色苗带的
了望台作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联系在一起;什么时
候愿意,什么时候我就能到军营的库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热情接待,我把这些看
作是我希望永不丧失的宝贵特权。
①罗马神话中诸神的使者,亡灵的接引神,穿一双装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飞。
七点钟我套上外衣又出门了,到圣卢包膳的饭店和他共进晚餐。我喜欢走着去。天黑漆
漆的。从我到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说在路
上我应该时刻思念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正是为了接近她我才来到罗贝的驻地的。但是人
的记忆和忧虑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候它们走得远远的,我们几乎看不见,以为它们从此离开
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注意起别的东西。在我们住惯了的城市中,街道仅仅是沟通两地的简
单工具,但我刚到这个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觉得这个陌生世界中的居民,
他们的生活是奇特而绝妙的。一所住宅透着灯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无法深入
了解的神秘而真实的生活画面,我会收住脚步,伫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这里,火神用一幅
染成紫色的图画展出了一个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两个士官在专心致志地玩纸牌,椅子上放
着他们的腰带,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魔法师使他们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就象使剧中人物登台一
样,把他们此时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个停下来张望而他们看不见的行人眼前。在那
边一个小旧货铺内,一支烧剩半截的蜡烛把荧荧红光投在一块版画上,把它变成了红粉笔
画,而那盏大灯在搏击黑暗,把亮光洒向周围,把一块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发出闪
闪的银光,给几张不过是拙劣的复制画涂上了一层珍贵的金色,就象是旧铜器生了锈或者旧
木器涂上了漆一样;最后,把这个充斥着赝品和面包皮的肮脏不堪的陋室变成了一幅极其珍
贵的伦勃朗的杰作。有时我甚至会抬头仰望一套没有关上百叶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间。那里
面,一群水陆两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适应与白天不同的生活环境,在油腻腻的
液体中缓缓游动;一到傍晚,这种油状液体就会从灯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满各个房间,
一直漫到房间的石头和玻璃内壁的边沿;那些男女在液体中移动着躯体,传播着金黄黄油腻
腻的漩涡。我继续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条黑魆魆的小街上,难以抑制的情欲使我迈不开脚
步,就象从前在去梅塞格利丝的小路上一样。我感到将会有一个女人突然出现,来满足我的
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条裙子从我身边轻轻掠过,我会快活得全身颤栗,竟
不相信这窸窣的声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张开双臂,想去拥抱一个惊慌的过路的女
人。这条中世纪式的小街在我看来是那样真实,如果我真能在这里抱起一个女人并且占有
她,我不能不认为是古老的情欲将我们两人结合(哪怕这个女人不过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
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纪式的街道,又给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
层神秘色彩。我思考着未来:试图忘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
的,我第一次感到这可以做到,而且也许不难做到。街上寂静无声。突然,我听见前面传来
了说话声和笑声,想必是喝得烂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来看他们,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
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因为周围静得出奇,老远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可抗
拒的力量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现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样在我前面,而
是在我后面,离我很远。或许因为街道交叉,中间隔了一座座房屋,声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觉
的差错;也可能因为我不熟悉这个地方,很难判断声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错了。距离和方向
全都搞错了。
风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浑身长起鸡皮疙瘩。我又来到
了大街上,跳上一辆小无轨电车,一个军官从车厢外的平台上爱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对他
敬礼的士兵还礼。士兵们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脸上象是被冷风涂了层刺目的红颜色,这使人
联想起老布勒盖尔①画上的快活而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紫的脸孔;秋天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初
冬,似乎把这个城市向北拉过去了许多。
①老布勒盖尔(1525—1569),佛兰德斯画家,生于农民家庭,所作油画或版画多
反映农村生活和社会风俗。
我来到了我和圣卢以及他的朋友碰头的饭店,隔壁展览馆就要开始的庆祝活动把许多乡
邻和外地人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旅馆的院子通向厨房,厨房里呈现出淡红色的反光,人们在
烤鸡烤猪,把活蹦乱跳的龙虾扔进旅馆老板所谓的“不熄的炉灶”中。我直接穿过院子时,
看见人群拥了进来,这种景象真可以同佛兰德斯①老画家们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调
查》②)中所描绘的景象相比;他们问老板或他的一个助手接不接待顾客,让不让住宿;老
板见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宁愿把他们打发到城里别的旅馆去。一个小伙计拎着一只家禽
走了过去,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雏鸡在他手中乱扑腾。在到达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间小餐厅之
前,先要穿过大餐厅。我是第一次从这里经过。我看见侍者气喘吁吁地端来鱼、肥嫩的小母
鸡、大松鸡、山鹬、鸽子等,五颜六色,热气腾腾,丰盛的菜肴使我联想到那些洋溢着古代
纯朴风格和佛兰德斯夸张风格的圣餐画。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镶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鸡
鹬之类的东西都放到一张装在墙壁上的蜗形腿的大桌子上;它们刚放上桌就立即被剁开,但
都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因为我进来时许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丰盛和端菜人的匆
忙不是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而是一丝不苟地遵照圣经中的描述(但一举一动的素材却又取
自佛兰德斯的真实生活),或是出于美学和宗教的考虑,想用食物的丰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
们展示节日的热烈气氛。有一个侍者站在饭厅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听我们的餐
桌安排在哪间屋子,因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镇静一些,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朝他走过去,
隔几步就有一个暖锅,是为了给晚来的人热菜用的。尽管如此,在餐厅中央,仍然有一个巨
大的塑像手中托着甜点心,有时塑像还要用冰雕水晶鸭的双翼来支撑,而鸭子是每天由一个
手艺好的厨师按照地道的佛兰德斯风格用烧红的烙铁刻成的。一路上我几次差点被人撞倒。
我发现这个侍者很象那些传统宗教画中的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现了画中人的面容和表
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纯朴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别人还没有猜想到时,他已经隐隐
预感到会有神灵降临。此外,或许是因为庆典活动即将来临之缘故吧,餐厅中除了这个塑像
外,又增加了一个天神,完完全全是从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队伍中描摹下来的。一个
少年音乐天使,一头的金发,一张十四岁孩童的嫩脸,其实他不是在奏乐,而是面对着一面
锣或一叠盘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长的天使在十分宽敞的饭厅里穿梭般来回走动,挂在他们
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样的尖形拭巾,随着他们的走动不住地弹奏出颤抖的乐曲。我避开
那些被棕榈树帷幔隔开的界线不明的地区——从那里走出来的仆人犹如从遥远的九霄云外下
凡的神仙——辟开一条道路,来到圣卢餐桌所在的小餐厅。我看见圣卢的朋友已经来了几
个。这些向来都和圣卢共进晚餐的朋友,除了个别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门望族。而
这几个平民子弟,在中学时代就被贵族子弟当作朋友,贵族子弟主动和他们来往,证明原则
上贵族并不与平民对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国的拥护者,只要双手干净,到教堂去做弥撒,就
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我初次来这里晚餐,没等大家入席,就把圣卢拉到小餐厅的一个角落
里,当着大家的面,但不让大家听见,悄悄地对他说:
①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东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纪欧洲最发达的毛纺中心之一。
十四世纪被法国占领。历史上出过许多著名画家,上文提到老布勒盖尔就是其中之一。
②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约圣经》称其为耶稣诞生地。《伯利恒的人口
调查》为老布勒盖尔的代表作。
“罗贝,选择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地点给您讲那件事是不合适的,但一会儿就讲完了。
在军营里我总忘了问您,您桌上的那张照片不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妈呀。”
“瞧,可不是吗!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没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
们该不耐烦了,咱们快讲吧,他们在瞧我们呢,要不等下次再讲吧,反正没什么大事。”
“不,您尽管讲,让他们去等好了。”
“不能这样,我得有礼貌,他们太客气了,再说,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
“您认识她,那个老实的奥丽阿娜。”
就象他说“好奥丽阿娜”一样,这个“老实的奥丽阿娜”并不表明圣卢把德·盖尔芒特
夫人看得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好”,“杰出”,“老实”仅仅用来加强“那个”,指
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但因对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好”充当冷
菜,可以让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经常看见她吗?”或“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她
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您说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