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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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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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那样做了,后来就不会以无比高超的技巧重写同一个题材。他写这部草稿的时候,他的双
亲犹在,而且还可能是他最初的读者,所以他不能在作品里坦率处理他认为是最主要的东
西。对于我们这些普鲁斯特迷来说,《让·桑德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但是书中的人物
和事件与原型相比变化不大,还不足以成为完美的艺术品。
  《让·桑德伊》里的观察者已是一位大师。不过普鲁斯特不满足于观察。他认为美犹如
童话里的公主,被某个可怕的魔法师关在一座城堡的塔楼里。为了搭救这位公主,我们打破
一千扇门还是徒劳,而大部分人忙于享受生的乐趣,不久就放弃寻找。但是象普鲁斯特这样
的人宁可放弃其他一切,也要找到被囚禁的公主。总有一天,他受到启示,福至心灵,确信
自己已有把握。他将得到秘密的、令人目眩的报偿。他说:“人们敲遍所有的门,一无所
获。唯一那扇通向目标的门,人们找了一百年也没有找到,却在不经意中碰上了,于是它就
自动开启”
  


  这扇“唯一的”门通向什么呢?当它突然自动开启时,他隐约看到的那部“与《一千零
一夜》和圣西门的《回忆录》篇幅相等”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
说,不惜为之牺牲其他一切呢?普罗斯特浩瀚的交响乐里将出现什么主题呢?
  第一主题,是时间。他的书以这个主题开端、告终。“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
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
我要在作品里描写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
多,即便这样做会使他们显得类似怪物”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
之中,普鲁斯特无日不为这个想法困扰。“就象空间有几何学一样,时间有心理学。”人类
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
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
  古典哲学假定“有一种不变的信仰犹如精神的雕像形成我们的人格”,这座雕像在外部
世界的冲击下坚定不动如磐石。但是普鲁斯特知道自我在时间的流程中逐渐解体。为期不
远,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我们将在小说
里看到斯万、奥黛特、希尔贝物、布洛克、拉谢尔、圣卢怎样逐一在感情和年龄的聚光灯下
通过,呈现不同的颜色,就象舞女的白色衣裙在灯光下依次变成黄色、绿色或蓝色一样。沉
溺在爱河中的自我不能想象,几年以后,同一个自我一旦从爱情中解脱出来,又会是什么样
子。而且可叹的是“房屋、街衢、道路和岁月一样转瞬即逝”。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
的地方;我们决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
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然而我们的历任自我并不完全消失,因为它们能在我们的睡梦中,甚而在清醒状态下重
现。普鲁斯特在他的交响乐的第一乐章即陈述睡醒的主题,这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有意为
之。每天早晨,在片刻迷糊之后,我们重新拥有我们自身;这说明我们从未完全失去它。马
塞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能在自己身上某处听到“小铃铛清脆的铁质铃声不时响起、无休无
止、吵吵嚷嚷”,在他童年时代每次铃响总是宣告斯万来访。那必定是这个铃铛从未停止在
他身上丁冬作响。因此时间看起来好象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由
此产生了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根源的想法,即追寻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
再生的时间。
  这个追寻只能在人们视为“真实”的那个世界里进行。其实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至少
是不可认识的,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永远受到我们自身的情欲的歪曲。世界不是一个,而是
成千上万;“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便有多少个世界。
因此,要紧的不是生活在这些幻觉之中并且为这些幻觉而生活,而是在我们的记忆中寻找失
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过去”便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种永恒的东西。我
们在生命中某些有利时刻重新把握“过去”,便会“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绝对存在的”。所
以,除了第一个主题:摧毁一切的时间而外,另有与之呼应的补充主题:起保存作用的回
忆。不过我们这里指的不是随便哪一种回忆;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们某种回忆
过去的方式。
  难道有好几种回忆过去的方式吗?至少有两种。人可以试图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
和佐证去重建过去。这一自主的回忆决不可能使我们感到过去突然在现在之中显露,而正是
这种突然显露才使我们意识到自我的长存。必须发动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找回失去的时
间。那么不由自主的回忆怎样发动呢?得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我们
的过去继续存活在滋味、气息之中。普鲁斯特写道:“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个反复出现的
动机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还要重要的动机,即重温旧事,这也是献身艺术者的上好材
料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马德莱娜甜饼便是出色的例子。
  叙述者一旦辨认出这种形似海贝的饼干的味道,整个贡布雷便带着当年他曾在那里感受
的全部情绪,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亲身的经历使这座小城在他眼里倍觉动人。当前的
感觉与重新涌现的记忆组成一对。这个组合与时间的关系,犹如立体镜与空间的关系。它使
人们产生时间也有立体感的错觉。在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来了,同时它也被战胜了,因为
属于过去的整整一块时间已变成属于现在的了。因此艺术家在这种时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
恒。任何东西只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艺术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领略、保存:这就是《追忆似水
年华》的根本、深刻和创新的主题所在。别的作家(夏多布里盎、钱拉·德·奈伐尔)曾经
窥见这个主题,但是他们没有在自己的直觉的指引下走到底,没有敞开通向神奇境界的大
门。唯有普鲁斯特发现,在第一个回忆的诱发下,人们以为已经永远遗忘的世界好象附丽在
这个最初的回忆上面,会从一杯茶中整个涌现出来。
  概括说,他的小说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到痛苦地步的人的经历。这个人从小就出发寻
找绝对的幸福,他在家庭里、爱情中、世界上都没有找到绝对幸福,最后象宗教神秘主义者
一样到时间之外去寻找一种绝对存在。他在艺术中找到这个绝对物,因此小说与小说家的生
平融为一体,而小说结尾时说叙述者找回了失去的时间,可以开始写他的书了。就这样,这
部书象一条长蛇首尾相衔,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不由自主的回忆以其魔法唤醒过去之后,叙述者看到什么东西呢?居中一座乡下房子,
是他们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姑姑莱奥妮(与亲朋相处时富有喜剧性的人物)、女仆弗朗
索瓦丝(妙不可言的肖像)以及几名配角。挨着贡布雷的住所涌现一所外省花园,夏天晚上
一位邻居,斯万先生,没有斯万太太陪同,常来看望叙述者的父母。贡布雷周围伸展着一片
既熟悉又神秘的地带。对于童年时代的叙述者来说,这片地带分成两“边”:斯万那一边,
即斯万家的产业当松维尔,和盖尔芒特那一边,即盖尔芒特家的城堡所在地。盖尔芒特家系
出贵族名门,马塞尔有时瞥见他们望完弥撒后步出教堂,视他们为高不可攀的天人;人家告
诉他这一家人是热纳维也夫·德·布拉邦特①的后裔,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就这样,生
命以名字阶段开始。盖尔芒特家、斯万夫人、她的女儿希尔贝特·斯万:叙述者对所有这些
人所知甚微,对于他来说他们只是些名字。
  ①中世纪传说,热纳维也夫是布拉邦特公爵的女儿,齐格菲伯爵的妻子。伯爵出
征,但不知妻子已怀孕。总管戈洛引诱热纳维也夫未成,遂诬告她与人私通。伯爵下令将她
处死,仆人们没有执行命令,放她一条生路。后来夫妻相见,真相大白。
  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名字将变成有血有肉的人。后来叙述者介入盖尔芒特家的生活圈
子,这家人对他仍有吸引力,但是不复有英雄的威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酷似教堂里彩画玻
璃上的女圣徒,后来成为马塞尔的朋友。马塞尔将发现,她虽然才思敏捷,但是思想浮浅,
还有自私、冷酷的一面。盖尔芒特家别的成员,夏吕斯男爵和迷人的罗贝尔·德·圣卢,原
先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得到美化,后来将依次在前台的强光灯下暴露原形。叙述者逐渐发
现,这些人物曾如幻灯映出一般,组成了一个神奇世界,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底下隐藏着
时而残酷、时而平庸的现实。小说的材料不在现实世界之内,而是在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
差距之中。
  在爱情领域,也有一个词语阶段。在这个阶段,人惑于古典或浪漫作品中对这一感情的
描绘,追求不可能实现的心心相通。但是“爱情本身与我们对爱情的看法之间的差别判若天
壤。”普鲁斯特试图以比传统小说家更多的真实性去描绘相遇相悦,离怀别苦、以及最终的
冷淡。夏娃本是从亚当体内抽出来的:这个象征十分正确。我们入睡后一条腿的位置没有放
对,便有心爱的女人翩然入梦。我们在邂逅相逢时用我们自身的想象做材料塑造的那个恋
人,与日后作为我们的终生伴侣的那个真实的人毫无关系。斯万娶了从他梦中走出来的奥黛
特为妻,结果面对的契黛特却是一个他不爱的人,“与他根本合不来。”叙述者马塞尔起先
认为阿尔贝蒂娜俗不可耐,其貌不扬,但是因为她“不可捉摸”,周身笼罩着神秘的光晕,
便对她产生依恋之情,最终爱上她了。
  爱情的对象被占有之后,只要怀疑依然存在,爱情可以保持不衰。我们发现自己曾经如
此重视的东西原来纯属虚妄之后,如果嫉妒占据了我们心灵的荒漠,这一发现还不足以使我
们痊愈。幸亏“回忆有时混乱,接着感情出现间歇”。最后,经过长期睽别,遗忘来临,驱
除了爱情的种种幻觉。至于在《索多姆和戈莫尔》中致力描写的变态爱情,它与正常的爱情
遵循同一条变化曲线。爱情的实际对象是马车夫,缝制背心的裁缝,还是妓女或公爵夫人,
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按照普鲁斯特的说法,爱情的本质在于爱的对象本非实物,它仅存在于
情人的想象之中。
  同样地,马塞尔童年时代的两条“边”:斯万那边和盖尔芒特那边,对于他曾是陌生、
迷人、秘密的世界,后来他得以实地勘察这两个世界时,却在其中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引起他
强烈、持久的兴趣。追逐时尚与爱情一样令人失望。斯万渴望加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马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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