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希罗多德(约前484—425),古希腊历史学家。在西方史学中有历史之父之称。所
著《历史》以记载希波战争为主,也叙述了希腊、波斯、埃及与西亚各国的历史、地理和风
俗习惯。
在离开前厅时,我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愿
意为您效劳。这么说,埃尔斯蒂尔先生是您的朋友罗?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对他这
样感兴趣。因为我同他有点认识,他很讨人喜欢,用我们父辈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老实人。
我不知道您喜欢他,否则我可以请他赏光来这里吃晚饭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会很高兴
的。”当他象这样竭力想发扬旧制度①的传统时,他身上反而很少有旧制度的气息,但当他
没有这个愿望时,他又成了旧制度的化身。他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画,说完就给我带
路了,每经过一道门,他就彬彬有礼地给我让路,当他为了给我带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头
时,他就说声“对不起”:这出戏,在我们能大饱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盖尔芒特家族的许
多人为其他来宾演出过(自圣西门讲述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祖先为履行无谓的绅士职责,一
丝不苟地向他大尽地主之谊以来)。我对公爵说,如果我能一个人在埃尔斯蒂尔的画前呆一
会儿,我将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识趣地退下了,走时对我说,我只要到客厅去找他就行。
①旧制度指法国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时代。
当我一个人和埃尔斯蒂尔的画促膝对语时,竟完全忘却了开晚饭的时间;就和在巴尔贝
克海滩时一样,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现了有着无与伦比色彩的世界,这个世界仅仅是这位大画
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说的话毫无关系。墙上挂画的那几个地方,彼此十分协调,犹如
幻灯投射出来的灿烂图像,在目前情况下,幻灯好比是画家的脑袋,当我们只是刚认识画
家,对他还很不了解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我们刚能看见幻灯头,彩色玻璃还没有装上的时
候,我们就想象不出幻灯的奇妙。有几幅画在上流社会人士看来也许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
看来却比其他几张更有意思,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再次产生幻视,向我们证明,如果不用推理
方法,就不可能识别上面画的是什么。我们乘车时,不知多少次发现前面几米远处有一条光
亮的长街,其实不过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墙,它使我们产生了长街的幻觉!既然如此,用在瞬
间幻觉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时面貌的形象来表现一个物体——不是用象征主义手法,而是
真心诚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这不很符合逻辑吗?其实,物体的外表和大小同我们认出这
些物体时所回忆起来的它们的名称是不相关的。埃尔斯蒂尔竭力想从感性认识中得到理性认
识,常常想把我们叫做“幻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个头绪来。
有些上流社会人士对这些“丑恶作品”很是反感,当他们看到埃尔斯蒂尔也象他们那样
钦佩夏尔丹①、贝罗诺②等画家时,甚感吃惊。殊不知埃尔斯蒂尔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象夏
尔丹和贝罗诺那样,在真实面前作过努力(当然,他对某些研究显示了特别的兴趣),因
此,当他停止为自己创作时,他很欣赏他们有和他相同的企图,他作品的某些细节似乎被他
们提前画出来了。但是,上流社会人士绝不会通过想象,把这种能使他们喜爱夏尔丹的画,
至少能使他们对他的画看得顺眼的时间观念加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岁
的人可能会对自己说,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们越来越接近人生的尽头,他们已经看到,在他
们认为是安格尔③的一幅杰作和一幅永无出头之日的劣作(例如马奈④的《奥林匹亚》)之
间存在着的不可逾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在他们看来,那两幅画现在好似一对孪生姐妹。但
是,我们不会利用这些教训,因为我们不善于把特殊推广到一般,总认为自己面临的是一种
史无前例的经历。
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
②贝罗诺(1715—1783),法国画家,擅长肖像画。
③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古典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
④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传统的基础上革新技法,从而引起学院
派的歧视。《奥林匹亚》是他的代表作。
有两张画,画的是同一个男士,比其他几张更现实主义,采用了一种旧的手法,我看了
心中怦然而动。在一张画上,他穿着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厅里,另一张展现了在河边举行
的民间狂欢,他穿着短上衣,戴着礼帽,显然是狂欢会上的多余者。这后一幅画说明他不仅
是埃尔斯蒂尔常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赞助人,埃尔斯蒂尔喜欢
让他出现在他的画中,正如从前卡帕契奥①喜欢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显贵画进他的
画中,以及贝多芬喜欢在他心爱的作品扉页写上他心爱的罗道尔夫大公的名字一样。这幅河
边狂欢图有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妇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
无数反光,这些都鳞次栉比地展现在埃尔斯蒂尔从一个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下午裁切下来
的这一方画面上。在一个跳舞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停下来小憩片刻的妇女的裙子中能
感受的绚丽多采、引人入胜的韵味,同样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风帆上,在码头的水面
上,在木船上,在树叶丛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尔贝克看到过一幅画,蔚蓝天空下的医
院简直可以和教堂争艳比美,我仿佛听见医院在歌唱(这时的埃尔斯蒂尔要比迷恋中世纪艺
术的风雅的埃尔斯蒂尔和理论家埃尔斯蒂尔的胆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风格,也不存在杰
作,平淡无奇的医院和光辉灿烂的教堂正门具有同等的价值”;而现在,我似乎也听见这幅
《水边狂欢》在歌唱:“这个妇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业余画家散步走到这里,也许对她
不屑一顾,想把她从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现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上清除出去,这个妇女也很漂
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着同样的光辉,不能说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宝贵,普通的裙子和美
丽的船帆是有着同样反光的两面镜子。事物的全部价值存在于画家的眼光中。”然而,画家
善于把流逝的时光永远定在这光辉的一瞬间:那位妇女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歇息,那棵树
周围笼罩着阴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层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为这一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千
金之重力,这幅绝对静止的画面给人以转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觉到妇女就要回家,帆船就
要消失,阴影就要移动,黑夜就要降临,使人感觉到欢乐就要结束,生命正在消逝,这些被
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时展现出来的瞬间一去不再复返。我还在几幅神话水彩画上看出瞬间还
具有另一个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特点。这几幅画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来装饰这个客
厅了。上流社会的“先进”人士也会“赶一赶”时髦,挂几幅这样的画,但也就到此为止
了。当然,这些面不是埃尔斯蒂尔的上乘之作,但主题构思很真实,这就使它们避免了平淡
无奇。例如,文艺女神画成了象化石那样的人类,但在神话时代,不难看见他们乘着暮色,
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山路漫步。有时候,一个在动物学家眼里具有某种特征(表现为无性别
特征)的诗人和一位文艺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种类,但和睦相处,同来同往
的创造物。在其中一张水彩画上,我看见一个诗人因长时间走山路而精疲力尽,他在路上遇
到一个马人②,见他疲惫不堪,马人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骑在背上,带他回去。还有几张水
彩画展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神话场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据极小的位置,仿佛要从画面上消
失),不论是高山,还是大海,都画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加之夕阳的偏斜度和阴影瞬即
消逝的时间性,都画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现了那一小时,甚至是那一分钟的情景。通过这
种方式,艺术家不仅使神话的象征具有瞬间性,而且还赋予这种象征以一种历史的真实感,
把它置于确定的过去加以描绘和叙述。
①卡帕契奥(1460—1525),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最有名的叙事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观看埃尔斯蒂尔那些画的过程中,不时地响起来宾按门铃的丁咚声,这声音将我轻
轻摇晃,把我带入梦境。但铃声已有一阵没响了,寂静终于把我从梦幻中唤醒(当然比铃声
送我入梦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兰多尔①演奏结束后出现的静穆把霸尔多洛②从睡梦中
唤醒一样。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经开始,就赶快向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画作收
藏室的门口,我发现有一个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说不上是老了还是头上补了白粉,看上去
象一个西班牙部长,但对我毕恭毕敬,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国王。我从他的神态中感觉到,
他似乎还可以等我一个钟头,但我想到我耽误了大家吃饭,尤其想到我答应圣卢要在十一点
赶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①兰多尔是意大利喜剧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国喜
剧家博马舍(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让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玛维华
伯爵自称是兰多尔,以引诱女主人公罗丝娜。
②霸尔多洛是《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专制、愚蠢、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他
身为贵族小姐罗丝娜的保护人,企图用强制和蒙骗的手段娶她为妻。霸尔多洛成了爱嫉妒、
爱生疑、狡诈而贪婪的保护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长带我去客厅(在路上,我碰见那位受门房迫害的听差,我问他未婚妻最近情
况怎样,他喜形于色,对我说,正好明天是他们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
个劲儿称赞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肠)。我担心德·盖尔芒特公爵会不高兴。谁知他却笑容满面
地把我迎进客厅,他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也是真诚的,因为我耽误
了那么久,他已饥肠辘辘,再则,他意识到满屋宾客也和他一样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确,后
来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钟。盖尔芒特公爵大概认为,既然大家已经挨饿了,再延长两分
钟也不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既然出于礼貌他把吃饭时间推迟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
推,让我相信我没有迟到,大家没有等我,岂不更礼貌周全。于是,就象离开饭时间还有一
个钟头,还要等几位客人似的,他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有何印象。但刚问完,他就和公爵
夫人步调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让人看出他饥肠辘辘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客人。仅仅在这个
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尔①,骤然被带进了贵妇中
间,而在这以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